三毛姨的茧


二毛是三毛姨老公的女儿,不是三毛姨的女儿。三毛姨的女儿只有一个,是大毛。

三毛姨的脸是看不清的,四十二岁的人,一双手总插在睡衣口袋里,嬉皮笑脸的。一头发尾焦黄的细卷发笼罩着她,像极了一个松垮垮的鸟窝,风一吹,弯弯扭扭的松针开始你追我赶地往脸上钻。三毛姨家住四楼,我家住一楼。她家阳台上种了好几株三角梅。

刚入住这个小区时,是三角梅的花期。我一出门,三角梅的花瓣经常会像邻居间打招呼一般落下来。当时,我对这家的女主人充满好感。真相往往背道而驰。

那一年,我高考不如意,准备复读。父母为了住得离学校近,搬进了这个只有三栋楼的小区。小区里都是一个单位的职工,属于以前的单位集资房。碰巧小区内的棋牌室在转让,我父母为了谋生,盘下了这个不足二十平的棋牌室,顺带忙活起小区的物业管理。

一开始,我家的棋牌室 “生意”异常惨淡。极端的时候,只有我爸妈在门口干坐着,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老爸向来是个内敛、不喜拉下脸面的人,每次棋牌室 要“凑脚”时,老妈就厚着脸皮去喊人。慢慢地,打牌的人渐渐自己喊牌友过来,生意才慢慢走向正轨。在生活的真相里,久了倦了,没有龟壳的一些人总想找个角落自我消遣一下。

后来,在大一的一年暑假里,每次我去棋牌室那边吃饭(父母把棋牌室后面的小房间改造了一个临时厨房),无一例外,看到三毛姨和她老公正抓着筷子夹菜。

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问,——妈,为什么三毛姨和她老公不去上班啊,天天在棋牌室待着干嘛呢?

老妈头也没抬,说,这个啊,棋牌室就是他们的单位啊!

——呃,好吧……我嘀咕了一句,虽纳闷,也没再多问 。

三毛姨老公瘦拉拉的,小平头掺点白头发,不怎么笑,眉毛之间有几道深褶子,像被一个大箱子压过的沙发,每天穿着拖鞋,甚至有时候披着睡衣就往棋牌室里钻。吃早点的时候,三毛姨经常去买她老公最爱吃的米粉,接着站在他在旁边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吃。要是送晚了,她老公光顾着蹬鼻子上脸。每逢这时,三毛姨继续站在旁边安静地摆着笑脸。有好几次,我心里都替三毛姨不值,这样一个每天扑在牌桌上的老公有必要对他那么好么!

过了几天,帮老妈送走最后一桌客人,老妈边收拾棋牌室时,边无意说起三毛姨和她老公每年要在棋牌室输掉多少多少钱,她和他老公都是雇人帮自己上班等云云。棋牌室的乌烟瘴气呛得我直咳嗽,弄得我云里雾里的。

何苦呢,我边咳嗽边说,自己好好上班多好啊。

老妈说他们有他们的难处吧,可能想逃避现实吧……我很诧异地抬起头看着正在抖动深绿桌布的她,老妈也愣了一下,说,我以为你知道呢?!你三毛姨有个跟你一样大的女儿,叫大毛。

我说,怎么从来没见过她女儿出来玩,是不是出国留学了呢?

欸……要是出国了倒好了咯,关键是还能活多久都是个问题啊!

呃——不会吧?~,看三毛姨和他老公挺健康的咯。

可惜啊,你三毛姨和他老公基因结合有问题,听说以前年轻的时候生不出能活下来的孩子,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个孩子,结果到了初中突然开始莫名其妙地摔跤,走路像醉酒踉踉跄跄的,全身抽搐,一查是小脑萎缩!头几年的时候,你三毛姨北京上海各种医院疯狂跑,用最好的药治,可惜大毛的病比较严重,从死亡边缘救回来几次,后来医生建议回家吃药维持病情,没办法治愈。她还是不放弃,就托人去国外寻医,后来也没什么下文,回来后关了自己一个月。再后来就开始在牌桌上上班了……

我没有再追问什么,紧紧地跟着老妈,月亮落在我的脚底下,也跟着我回家了。

有一回,碰见三毛姨正眯着眼睛在棋牌室外面的椅子上乘凉,她用手理着自己的鸟窝头,纹得眉毛一高一低在跳动。我跟三毛姨开始扯东扯西。知道我喜欢植物,她说她家里种了好多盆兰花。我说,我可以去看吗?她想了想说,可以——不过我待会就要……喏,她的嘴往棋牌室方向努了努,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你直接去我家吧,大毛会给你开门的。我兴冲冲地答应了。

大毛有点像大白,高高大大的,留着斜刘海,齐肩的头发,用彩色头绳扎了起来,圆脸上的笑眼有点羞涩,说话慢条斯理,声音轻轻的,很温柔。只是,由于长期吃含激素的药,导致形体发生了许多变化。她带着我看了三毛姨种的兰花。兰花稀疏的叶子上落满了灰尘,像杂草,丑黄丑黄的。我羡慕地说你家种的三角梅也很美。她像街尾的孩子一样,咧开了嘴角笑起来说,那是她种的。她拉了一下我的手臂,我们去了三角梅的阳台。站了一会儿,她眼里刚刚燃起的明亮暗了下来。沿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棋牌室的后窗刚好看得到。

大毛说她开始并不喜欢我家的父母。

我怔了怔,看到一朵三角梅随风扬了起来。

大毛看我没作声,接着说,因为以前我总是觉得是你父母害得我爸妈天天泡在棋牌室的。但后来,我想通了,所以你不要在意我刚刚说得话喔。她碰了一下我的肩,侧转过身,一手扶着围栏,一手扶着门,向客厅去了。

后来,大毛告诉我,她每次劝三毛姨,三毛姨总是应着,但第二天照常。

我们坐再沙发上,电视一直开着,放芒果台的娱乐节目,笑声在空空地大厅里回荡起来。大毛低头玩起自己的手指,像是在数指纹有几个簸箕,几个螺。她显然对电视不感兴趣,或许只是想有个声音吧,毕竟经常一个人在家。

大毛停了下来,低落地说,又指了指桌子上的电脑,说,我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它,初二的时候就没办法上学了,同学再也没有联系,其实我也知道我爸妈为什么要这样,不过我只是担心二毛怎么办。

我傻乎乎地说我可以加你QQ的。

大毛的眼睛离开了她的手指,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说了声谢谢,其实……她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嘴,没有再说下去。

我好像觉察到了什么,故作轻松地说,我们可以做朋友,没有别的,反正我也刚来这个小区没多久,你说的二毛是谁呀?

二毛是我妹妹咯!她现在还太小,需要在乡下住一段时间,估计你寒假回来就可以见到她了,我也只见过照片。大毛有点开心起来,熟练地从茶几下找出一个盒子,从里面翻出几张照片——一个婴儿的百日照,照片的角有点毛了,不过掩盖不了婴儿的粉粉嫩嫩及大毛脸上的喜悦。

楼下老妈开始喊吃饭,临走前,我跟大毛说,傍晚可以下楼乘乘凉。大毛立马摇摇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还是不要了,我怕摔跤。我说下面有很多人的,不会让你摔跤的。大毛笑起来像猫耳尖一样柔软一样透着凉。

等我寒假回家时,果然见到三毛姨经常背着一个小孩出现在棋牌室周边。后来听老妈说,二毛是三毛姨老公的孩子,但不是三毛姨的孩子。随我怎么劝说,大毛总是拒绝下楼。后来,我也理解了,可能她低头看脚尖时,我就该明白。

等二毛会走路了,三毛姨开始重操旧业。看孩子的任务落在了我头上。有一天傍晚,我想去上卫生间,于是把二毛托付给老爸照看。隐约地听到二毛的哭声,等我出来一看,我爸松开了手,二毛走快了,摔了一跤。我 “嗖——的”地冲过去哄她,不过我哄孩子的功力实在不忍直视,哄了半天她哭地更张扬了,我有点束手无策。破天荒的是,大毛下了楼出现在二毛面前,开始逗她开心,不一会二毛 “咯~咯~咯~”笑了起来。大毛走路有点像巨兽,一脚轻一脚重,有点重心不稳。我给她搬了个合适的凳子。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跟我说她已经两年没有下楼了……接着继续逗着二毛,两个人开始傻笑。

过了两年,记得当时刚结束英语考试,下午的太阳晒得天空发白,没完没了的知了闹得有点烦躁。一回到宿舍,就接到老爸电话。老爸告诉我昨晚凌晨三四点大毛犯病,没救过来。周围的声音像退去的潮水,离我越来越远。等我反应过来,立马开了电脑,翻出大毛拍得三角梅,呆呆地看了半天,鼻子一酸,仿佛大片大片的三角梅正在我身后浩浩荡荡地落下来。

三毛姨和他老公离开了棋牌室,开始好好生活,专心养育二毛。

听老爸说大毛的走时,叮嘱三毛姨要好好照顾二毛。伏在床边的三毛姨抽了几下,怎么也没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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