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爱(二)

02、情伤

终于轮到我进入手术室。听见护士喊我的名字,我仿佛觉得自己就像一头走进屠宰场的,待宰的肥猪。我也想哼哼唧唧,可惜不会,只是浑身筛糠似的哆嗦几下,裸露出的皮肤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年老的两位妇产科大夫,一位面无表情,严肃地查看病历;另一位满脸寒霜,像跟别人苦大仇深似的,双眉紧锁,额头有两道刀刻似的皱纹。那一刻,我感觉她就是一个人类的屠夫。有多少未成形的童孩,死在她们手中。我肚子里的那个肉块也难逃厄运。

皱纹脸的那位不耐烦地扫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对我命令着:“先把裤子和鞋子都脱掉,然后爬上床!”她还冷冷扫视了一眼我穿的裤子和鞋子。

那天我没敢穿凉鞋。我只有两双凉鞋,都是半高跟的。我怕流完产后,一个人走路趔趄,不安全,所以穿了一双运动鞋。大夏天的捂脚,一走路就有脚臭味。我没想到需要把鞋子脱掉,那么脚臭味就难免了。

她看见我的鞋子,满面的嫌弃。在我脱掉鞋子,又艰难地脱下一条裤腿后,她不满地说:“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小姑娘大夏天为什么要穿这种衣服和鞋子?鞋子臭,知道不?裤子半天脱不下来,浪费时间!”

我被凶得红了脸,低头看看我的鞋子,中规中矩的白色系带运动鞋,擦得雪白。裤子是紧身牛仔裤。流产时需要爬上一张检查床。那张床其实应该是一把能躺下的椅子,但躺下后需要两腿尽力分开,不但把下体的隐秘部位露出来,还要尽力让医生看清内部结构,好下手手术。

听说,流产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药物流产——吃药,然后把胎儿药死,未变成人形的血肉就随着血液流出来;另一种是通过手术摘除胚胎。手术时,镊子、扩阴器都通过生殖道,伸入子宫内部进行破坏。武力刮除胚胎后,令其自然流出体外。这种方式更残忍,也更让孕妇疼痛难忍。但第一种药流,适合怀孕早期,缺点是常常流不干净,有后遗症;后一种优点是流得干净,缺点是太疼了。要是遇上一个心狠手辣的妇产科大夫,非把你给疼死不可。

我就这么倒霉,挂号后就遭遇了这位态度恶劣的大夫。本来就伤心害怕,看她那张脸更难过了。羞羞答答爬上手术床,可我不好意思张开腿。虽然这里只有两位老大夫,但毕竟这样不知廉耻地把女孩的隐私给人观看,并且破坏,需要极大的勇气。

皱纹脸不高兴,用力分开我的双腿,然后低下头,眼睛外戴上仪器,估计是起放大作用的,然后把冰冷彻骨的钎子、镊子伸入我的子宫里。一股剧烈的疼,疼得直入骨髓,丝丝缕缕,直冲脑门。我感觉差一点就疼晕了。

令人崩溃的是,我忍无可忍之下,竟无意识地,猛然在她可恶的脸上用力踹了一脚。她一个趔趄,惊叫一声后,四仰八叉摔仰躺在手术床下。她恼羞成怒,愤恨地叫嚣着:“你疯啦?我要报警,报警!”

另外那位老大夫也吓了一跳,顾不得手中的病历,惊慌失措地去拉她的同事。她不安地问:“怎么啦?怎么摔倒啦?”

地上那位愤懑地几乎要吃了我,坐起来冲我叫嚷:“没见过这样的患者!我好心给你手术,可你………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

我已经被吓愣了。我几乎不敢相信,我来动手术,竟然把医生给踹了一脚。而且踹在人家老脸上,叫谁谁不生气?

看她挣扎着起来,一副拼老命的架势,我吓得顾不得下体钻心的疼,赶紧坐起来。我害怕她报复。在手术室里,我赤手空拳,要以一抵二,真怕没有胜算;再说,那一刻恐惧让我失去思考力。我没想到想方设法保住肚子里的孩子,而是怕流产太疼!刚才只是在子宫里插入小铁器我就几乎疼晕了,何况是一点点刮掉肉块呢?想想就吓一身鸡皮疙瘩,几乎灵魂出窍。

我慌不择路地爬下手术床,顾不得下体火烧火燎的肿疼,抱上我的衣服,半裸着奔出手术室的门。我像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嘴里压抑地低低呻吟,“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所幸外面几乎没人。即使有人,大夏天的女孩子袒胸露背的多了去了,我的衣服遮着前面,不会有人在意我赤裸着下半身。我还是很聪明的,恐惧之下还残存着起码的理智,跑出门就直奔卫生间。在隔间里,赶紧手忙脚乱穿上衣服。我看见一股细微的血丝在流淌,顺着我瘦伶伶的大腿,直流进雪白的运动鞋里。顾不上悲哀,我只可怜了自己三秒钟,只想着逃跑。疼啊,死疼!

穿上衣服后,我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厕所离手术室很近,能清楚地听见那两个大夫的对话。

“算啦,老张,别和小孩一般见识。”那是年老那位医生温存而冷静的劝慰声。

“不行。她太气人啦。她素质太差……”这是皱纹脸不满的抱怨声。

我想,我必须要留下这个孩子。

看无人注意,我一个人跌跌撞撞的跑出来,偷偷溜出医院。我交了手术费,但我没有动手术,这钱就算贡献了。

怕妇产科大夫都明白我是故意打人,所以我慌忙跑向公路。我要赶紧逃掉,如果被抓起来,弄我个寻衅滋事罪,可就麻烦啦!

我惊慌失措地跑出医院,融进城市车水马龙的人海。我感觉心跳加速,肚子抽疼,急忙跑向公司的方向。以往看见医院和单位距离很近,今天却忽然感觉像隔着整个银河系。我艰难地拖着火烧火燎的身子,上身下身仿佛不是一个人的,每迈出一步都举步维艰。

我差点在阎王殿门口于他老人家邂逅,可某些人此刻却没事人一样落得一身轻松。如果每个人都能做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也不愿意孤身一人,被整个世界伤害啊!郑枫,凭什么你就可以没事人一样,弃我而不顾?我就猜到他这个时候他正与人鬼混。想到这里,不光下体像火烤,我头脑也像火烤。

妈妈曾伤心绝望地低语:“我们女人生来可怜。遇到一个让自己伤心痛苦的男人,更是命运的惩罚啊!”可是,妈妈,我们女人也是人啊,凭什么被渣男伤害?

我越想越生气,胸中像一团火在烧。怪自己干嘛要去流产?自作自受啊!天上太阳毒辣辣,奔波在马路上的我跌跌撞撞。仇恨像燎原之火,彻底焚烧了我的肉身。我想,此刻我一定五官狰狞,面目可憎。

我跌跌撞撞在公路上乱闯,不看红绿灯,只是痴痴呆呆,摇头摆尾地蛇行,像一个醉汉。我这种不要命的走路办法,把开车的司机吓坏了。他们不满地“叭叭”地按喇叭,警告,不敢开到前面,就在我屁股后跟着。

我的心情已经由绝望转变为暗自庆幸。我虽然才十八岁,但也能挣钱养活这个孩子——主要是,流产太疼啦!要命地疼啊!

但留下这个孩子,以后我怎么办?我有何脸面回家见我的妈妈?她非气死不可。未婚先孕,作茧自缚,我这是何苦来着?我的眼泪肆意地流淌。我落到今天这一步,还不是拜郑枫所赐?他奶奶的,他一夜风流快活,我却跟在背后给他生儿育女。这是何苦来着?!

我满心委屈,满腹牢骚。我想找人发作出来。能找谁啊?郑枫种下的祸根,只能他来收拾!

我脸上挂着泪花,嘴角噙着冷酷的笑意,仇恨填充了我的心房。不行,我已经很倒霉了,不能让他过得风流潇洒。我要跟他去算账!

我招手打了一辆车,直奔工作的厂子。大理石门面上镌刻着一行大字:胶州市汇源食品加工厂。我熟门熟路地闯进车间。光线阴暗的仪器设备后,一对男女正打情骂俏。我看见小沈目光流转,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脉脉含情。她打了他一下,他立刻打他一下。她过去搂着他,旁若无人。他们的互动亲密而俏皮,我看了却如心脏上插了一把刀。

他妈的,我已经那么难过了,你们却拿狗粮来惩罚我?

我不再说话,抓过一根木棍,我咬牙尖叫着冲过去。我好像吼的是:“他奶奶的。要不过都不过啦!”我的嗓音都哑了。

我像一个疯婆子,披头散发,怒气冲冲冲过去,那根棍子带着风声,直冲郑枫的脑门抡去。郑枫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如同炼狱蝰蛇般打人的我。他吓了一跳,紧张地一个侧身,敏捷地躲避,堪堪逃过一劫,吓出一身冷汗。

小沈尖叫:“来人啊。杀人啦!”

车间主任听见吓了一跳,慌忙冲上来,紧紧拉住我。他急促地问:“李敏,正好好的,你撒什么野?”

我没来得及再打他一棍子,被车间主任从背后抱住。他大声叫了两个保安。这两个糙汉子,上来一人驾起我一条胳膊,像提溜小鸡似的把我扔到公司大门外。他们嚣张而厌恶地盯着看,怒气冲冲地说:“别回来闹事。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扔下我就扬长而去。我趴在水泥的路沿石上“哇哇”哭。路沿石硌着我的肚子,疼,疼得要命,一抽一抽的。我不但肚子疼,头疼,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疼。我哭啊,大声嚎哭,声嘶力竭。我感觉肚子揪疼之后,一阵阵有节奏感的颤动,仿佛有一个怪物在里面跳舞。像铁扇公主吞下了孙悟空似的,那家伙在里面跳舞打拳——然后,一股热乎乎的溪流从身体内部喷涌而出,然后顺着大腿滑落下来。我一阵恐惧的颤栗。苍天啊,救救我吧!

老天爷仿佛听见了我的垂死呼喊,一个浑厚的男声问道:“怎么啦?你怎么昏倒啦!喂,喂——”

我已经听不见他在我耳边吼什么。我只感觉这噪音真大,震耳欲聋。我头脑发懵。慢慢的,我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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