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程媛媛,大龄中二女青年,略文艺,轻宅,在东京工作,家乡有一位做中学教师的父亲,皓首苍苍,不怒自威,一位做会记的母亲,温婉慈祥,和蔼可亲。他们都很爱我,每日为着我长远的幸福殚精竭虑。
前几天走在下班往地铁的路上,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媛媛啊,马上三十岁啊,可家来做生日啊?”
听着是商量的语气,其实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无论如何,她都会说服你回来办生日宴,请上七大姑八大姨还有各种平日从无来往只有吃饭才碰得着的远房亲戚。
“嗯!”“好!“”嗯,好!”“好的,嗯”“再会!”
一路只是附和,我知道所有的事情应该都已经安排好了,就等我这个人回去填上最后一块拼图。
现在我坐在这里,一间装修得金碧辉煌的中式饭店小厅,我们家是个大家族,四下团团坐着十几桌亲朋,对了,朋,是父母的朋。他们觥筹交错,杯盏碰撞,好不热闹,右手一桌老人叙起旧事,老泪纵横,相互扶手潸然。
烟雾缭绕,嘈嘈切切中,就开始有亲戚们过来敬酒。我的一位表叔,年约40,皮鞋西裤Polo 衫,戴着金表金链,腰间爱马仕的H金光灿灿,吓得敬了我一杯,便开始说道:“这媛媛怎么不曾把男朋友带家来的呢?啊,啊是谈了日本的男朋友不好意思带家来啊,没得事啊,我们又不是那种砸日本车子的小青年。”
我尴尬地举着酒杯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妈在一旁忙不迭的陪笑:“不曾啊,也是在日本工作的中国人啊。”
“哦,也是中国的啊,老家哪儿的啊,我跟你说啊,江浙沪以外的不能找啊,哦,江西也不算。”
我老子也不知怎么就拉着他把话题岔开了,喝酒多了的人多健忘,他很快就忘了我没回答这个问题。
啪地一下,一只手拍在我背上,吓得我一弓腰,一缩脖,形象更猥琐了,那人嗓门洪亮:“媛媛啊,怎还不曾结婚呢“,我抬头一看,是一个乡下的表哥,”你到30岁了,怎还在谈恋爱呢,你望我才31,孩儿都会打酱油了啊!”
如果他们知道,我连恋爱都没有谈,从26岁单身到现在,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直到昨天晚上,刚下飞机回家吃了一顿温馨的家庭晚餐,我忙着要去帮忙洗碗,母亲一把抢过来:“不要你洗啊。”我只好靠在厨房门边上玩着手机,母亲说:“30岁了,长得也不算难看,怎么连个男朋友都没得呢?”
“找不到啊。”我靠在墙边上,一边玩手机一边敷衍,微信里的小伙伴在商议下个月去乞力马扎罗,赶紧加入讨论。
“你的要求倒高呢,人家张厂长家公子,长得也不丑,又是医生,家里两套房子,你不去。”他们说的那个人我知道,颜值还行,但是提到我喜欢的民谣,热爱的文学,我所倾慕的王小波、李志,所有的这些,在他眼里就像阑尾一样不值一提。我继续刷微信,给在帕劳潜水的伙伴点个赞。
“同你介绍检察院高院长的小伙,子承父业,家里关系背景硬,你也看不上。”这个人我也知道,看照片胖成那样,一看就是整天应酬不知节制,一个对自己身体不负责任的人必然也不会对我负责任。
“你再不抓紧就成剩女了,到时候没得人要啊。”父亲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好像弄明伯伯辛辛苦苦种的瓜要烂在地理一样。
于是我给他们讲起了城东头的我一高中同学,也是至今未娶,女朋友也不谈,一到周末就陪一群老头骑自行车去郊外。
“他那是身体有毛病呕!”父亲的嗓门又提高了几度,颤抖着的手臂伸出食指远远地戳着我,看我的眼神里都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你这姑娘也是的,都这么大了,还不晓得懂事,爸爸妈妈都老了,你不嫁个人,以后哪个养我们呢?”
“我养啊。”我挑挑眉,轻描淡写地说道,以我在日本的收入,供应父母吃穿不愁还是不难的。低头继续刷刷刷微信,一群吃货又在香港街头觅食。
“你懂什么啊?人家隔壁郭阿姨家姑娘,嫁给个做公务员的,人家家里聘礼久给了三十万,现在每年还送他们老两口出过去旅游,靠你赚钱养,要到什么时候啊?”话到这里,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手里的微信还是刷着,已经不知道看什么了,他们再说些什么的时候,我低着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靠着门就慢慢坐到来地上,再慢一步,眼泪就要被人看见了。
很久以后,他们在外面说:“我不管你今天发什么神经,明天同我好好表现,别让我们在亲戚面前丢架子,把你养这么大,一点也不懂事。你小的的时候……”
周围人声鼎沸,我机械地应对着一个个敬酒。
“这个女人啊,25岁以后,就一年不如一年值钱了。”一个姑妈说。
“等你再往后几年,没得现在这么漂亮,就只能嫁给些难看的老男人了。”一个老阿伯露出他的一口抽烟的黑龅牙,我根本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现在你挑人,将来就人挑你了。”又不知是个排行第几的姨娘。
“要是嫁了在日本,一定要把爸爸妈妈接过去啊,不然这姑娘就白养了。”
他们谈笑风生,他们字字珠玑,一步一步似爪牙,织成一张爱的网向我逼近,我就是一个商品,父母对我的爱不是无缘无故的,养儿防老,养女儿只好卖掉换成现。
我低着头攥紧拳头,努力克制情绪不要吼出来:“一个人的生活,半夜可以想起来,就烙张饼,吹会儿笛;想去哪玩,门一锁就走;打完工,看到一个海报不错,撒丫子就去了,两个人,怎么可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宾客们渐渐散去,都是父亲母亲在招呼,本来嘛,这都是他们的朋友亲戚,我更像是供桌上的佛像,仅供参拜。没有人来关注这里小小的我,他们只是和我的父亲母亲打招呼,来往情分,沟通感情,就是那个时候,打定主意,明天就启程回去,过我一个人的生活,每一周都有七天一个人生活着,在床上随意摆成大字型,把被子裹成一个玉子烧。无论如何今天请快点过去吧。
在飞机上看到有日本的大学生在学习中文,正翻开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这一页,他便来请教我,这句是什么意思,我给了他一个微笑,用日语告诉他:“就像我,在东京工作,家乡有一位做中学教师的父亲,皓首苍苍,不怒自威,一位做会记的母亲,温婉慈祥,和蔼可亲。他们都很爱我,每日为着我长远的幸福殚精竭虑。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