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在家和我妈长凤闲聊,说起她曾经拥有却从未穿过的一件衣服。
那是一件薄棉袄,锻面,花布衬里,中间夹一层骆驼绒。
那年长凤大概四十多岁,家里经济条件虽依然拮据,但比长凤十几年前刚嫁给我父亲时的一贫如洗已略好一点。有段时间我父亲在章村公社街上看到很多女子穿一种缎面棉袄,比传统的棉袄秀气很多,问了后知道里面不是棉絮而是骆驼绒,父亲觉得不错,就买回来相关面料让长凤也做一件。
早年老家山村没有裁缝店,所有衣服都是请裁缝到家里来做。长凤做这件缎面骆驼绒棉袄请的裁缝是与我们河干大队相邻的长潭大队水村自然村万正的儿子万小民。
万正小时候家里条件好读过书有点文化,后来曾跟我父亲一起在老石坎水库做事。万正的妻子是裁缝,他儿子万小民子承母业,有一手很好的手艺,听说长潭和河干很多人家都请他上门做衣服。
长凤告诉我这件缎面骆驼绒棉袄万小民做得非常好看,中式立领,盘扣,样子很挺括,只可惜自己根本没有时间穿。
长凤说,这么高级好看的衣服也只有闲下来不做事的时候才能穿,而她一年到头不是在田地里弯腰割稻种菜除草啥,就是在山上砍柴挖笋拉毛竹之类,在家也是一天到晚烧饭洗衣喂猪搞卫生,这么簇新挺括的衣服是万万舍不得穿也根本没法穿的。因此这件缎面骆驼绒棉袄做好后就一直被长凤藏在箱子里,一次也没取出来穿过。
但即便这样,拥有这样一件高级好看的衣服依然带给长凤极大的满足与快乐。
长凤虚56岁那年我父亲因病离世。第二年长凤离开老家随我们一起生活。这件缎面骆驼绒棉袄和家里很多东西都放在了几十里外孝丰镇郊杨坑桥村我姐家。
后来我姐全家搬到了孝丰镇上居住,很多东西仍放在杨杭桥老房子里。数年后老房子因年久失修在某个雨天倒塌,里面大部分东西都没能取出来。所幸这件骆驼绒棉袄已被我姐提前拿到镇上房子里,仍完好无损保存。
几年前已年过八十的长凤不知怎么又想起这件已在箱底压了几十年的缎面骆驼绒棉袄。长凤让我姐帮她把这件棉袄放好,她说穿是肯定不会再穿了,就留着她百年后做寿衣吧。
(第一次听长凤说寿衣时我心里其实非常抗拒,但长凤自己的坦然态度让我也不得不努力试着以平常心情来谈论这件事)。
长凤听人说寿衣不能有纽扣,还特地嘱咐我姐到了那时候务必记得把这件棉袄上的盘扣剪掉。这件事长凤也曾跟我讲过。
后来有一天长凤告诉我这件棉袄已被我姐处理掉了,说我姐讲这棉袄都放了几十年了实在太旧了,颜色都褪得不像样了,即使寿衣也不能用这样旧的衣服啊。我姐还说她已另外给长凤备了更像样的寿衣。
只是长凤显然很舍不得这件缎面骆驼绒棉袄,因为这几乎是她早年曾拥有的唯一一件在她眼里堪称高级的衣服。很多次聊天长凤都不知不觉讲到这件棉袄。
好在耄耋之年的长凤如今对很多事都已不太纠结,她说既然衣服已经处理掉了就算了,不就是件衣服嘛。
那天我俩又说起这件缎面骆驼绒棉袄时,长凤忽然说她还一直留着四十多年前做这件棉袄时多出来的一块缎子面料。她随即把这块料子从柜子里翻了出来。
这是一块紫色的缎子,上面缀着或粉或白的梅花,还有灰色的竹叶等,色泽依然非常鲜艳。
我奇怪为何同样的面料做成棉袄后颜色就褪得那么厉害,亦或褪色的不是缎面而是棉布夹里?我后来特意打电话问了我姐。我姐说那件棉袄无论锻面还是棉布夹里颜色都真旧得没法看了,至于我妈珍藏的那块料子为何颜色至今还这么鲜艳我姐也弄不明白。
说来也巧,就在长凤最近一次和我聊起这件缎面骆驼绒棉袄的当晚,我在苏童随笔集《夏天的一条街》中读到《女裁缝》一文,其中讲到苏童母亲请一个女裁缝给他父亲做中式驼绒棉袄,也是把裁缝请到家里来做等等。
这些文字让我倍感亲切,第二天我特意念了给长凤听。长凤问写这些话的是哪里人啊,写的又是啥时候的事啊,我说这是一个苏州作家写的,写的是四十多年前的事,长凤若有所悟地说,嗯,看来蛮多事情各个地方都差不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