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文学
视野的尽头就是他要去的地方,那地方掩映在一片绿色之中,飘浮在绿色之上的炊烟,极柔,极白。炊烟里很快幻化出她如炊烟一样单薄柔弱的身影。她看着他,忧郁的眼神含着期待的光……他很痛苦地长叹一声。
脚下是绿草无际,头上是蓝天无边。蝈蝈的叫声响彻原野,叫天子的嚷声悬在空中,他感到天地之间很是喧闹,使人心烦意乱。他已经走了很远的路,浑身流淌着汗水。脱下破出许多小洞的背心,拧下上面的汗水,一丛小草被浇灌得精神了许多,然后他用力抖了几下拧去汗水的背心,穿上,在哈腰拾起那种帆布筒式的工具兜时,另一只手顺便捏起一棵被汗水浇灌的小草,衔在唇中,抬眼久久地眺望他要去的地方。
实际上他这样一个大汉衔着一棵小草,是一种很没美感,也不优雅的举止。这是他本能的动作,潜意识是以此平静一下复杂而沉重的心绪。刚才在炊烟里幻化出的身影,是队长的老婆,叫草儿。队长总是在喝多了酒的时候,夸他的草儿,说草儿长得好,能干,善良。那天,在很好的阳光下,井队钻出个纪录,大伙把满是泥浆的脸笑得白牙灿烂。队长侠气地喊:“喝酒!”大伙就喝得地动天摇。入夜,他和队长在一张床上躺着,队长把手伸向他,在他的肉体上抚摸,抚摸得那么温柔和温暖,好像是儿时妈妈抚摸他那样,他感到很温情,获得了潜入身心的爱抚。后来,队长不断地念叨:“草儿,草儿……”他才意识到,队长把他当成了草儿……
他的唇中还衔着那棵小草,近于紫色的厚唇把小草反衬得极绿。要继续走向升起炊烟的地方时,他想吐掉小草,无奈心绪还是烦乱,就那样衔着小草向前走去。
后来,草儿只身来到井队,她确实长得好看,大伙围着她看了很长时间,看得她脸儿红扑扑的;她确实能干,来了就把大伙的被褥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竟把手洗出了血泡;她确实善良,看大伙干活时满身泥浆,忍不住哭了鼻子。他很想有像草儿这样一个老婆。那天晚上,大伙坚决地把帐篷让给了队长和草儿……
第二天。,草儿走了,带走了那么多的美好,让大伙很是难受了一阵子。在大伙还留恋草儿的时候,队长也走了,大伙为队长 的走嚎啕大哭。事故太残酷,太不尽人情。
他继续向草儿住的地方走着,已有勒勒车和牧群出现在他的后方。广阔的原野把放牧人的吆喝声撒得很远,很悠扬。他放慢了脚步,唇中依然衔着那棵极绿的小草。
他和队长很好,草儿临走的时候,说一定为他找一个媳妇,当时他的心为之颤颤荡荡起来,快三十了,只是在梦里把女人梦得模模糊糊,折磨自己,媳妇,他太渴望了。队长敲边鼓:“你嫂子说话是算数的。”然而,队长走了,那份美好的愿望被悲哀淹没了。队长死后,组织上决定让他去草儿那儿报丧信。那是一个白雪覆盖的冬天,他穿着一身厚厚的杠杠服,带着多毛的狗皮帽子,踏向雪原深处……来到草儿的屋前时,一个玩雪的孩子看见了他,看着看着,就冲着屋里喊:“妈妈,爸爸回来了!”这童声差点把他击倒在雪地上,他的身心为之颤抖了。草儿推门而出,先是冲他那么动情地一笑,而后推膝旁的孩子,示意孩子扑向他。那孩子就踢起一溜碎雪,喊着“爸爸一一”扑向他。在这一瞬间,他很果断地做出决定:不能把噩耗告诉他们母子,于是他顺势抱起扑向他的孩子,走近草儿。当草儿认出了他,脸上明显地掠过一丝失望。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糟糕,就用抱起的孩子挡住自己的脸,并和孩子说:“我是出门办事,你爸爸让我顺便来看看你们。”他从来没有说过谎话,不知谎话能否让人认可,就偷着看一眼草儿,她好看的脸上绽着好看的笑,还问:“你们还是那样忙吗?”他庆幸的同时,眼睛湿润了。恰好草儿递给他一条毛巾,让他擦脸上的霜水,掩盖了悲伤。为了证实自己的谎话,他掏出二十元钱给孩子,说这是队长让他捎来的。草儿要为他做饭,他害怕拖长了时间,暴露他的悲情,拒绝了。草儿让他给队长带去一双布鞋,他接过鞋说:“嫂子的鞋……鞋做得真……真好。我们是……是没这个福啊。”本想用句带有取乐的话,掩盖一下惶惑的情绪,显出一点自然,可是事与愿违,话说得结结巴巴,完全破坏了他的本意,这使他知道了“做贼心虚”的道理,暗恨自己充当骗子的伎俩。草儿却毫无意识,认真地说:“往后一定给你们每人做一双。”他像个呆子似的笑了一下。草儿又悄悄地告诉他找媳妇的事有点眉目了,他还没有摆脱呆相,又很难受地笑了一下。远离了草儿后,他用拳头猛击自己,狠狠地骂:“真他妈是一个骗子!”
勒勒车走近他的时候,车上的人友好地喊:“喂,坐车走吧!”其实他听到了喊声,然而他当耳旁风,没有给那友好的喊声报以表示,就那么郁郁地走着。这使车上的人很不理解,不理解也就不理他了,故意给他打个响鞭儿,车便颠儿了过去。那棵小草还衔在他的唇中,仍然极绿。
自从他骗过草儿以后,就不断地内疚,不断地诅咒自己。这同时他又不断地挂念着草儿和她的孩子。他怕草儿一旦知道了真情,会受不了,甚至去死。他的心中有两个女人的形象,一个是母亲,另一个就是草儿,而草儿的形象唤起过他青春的萌动,使他感到女人是那么的美好。队长死后,他甚至萌动过他和草儿……这种萌动只是一闪而逝。他极其不忍心让草儿受到噩耗的摧残,破坏他心中的美好。然而他又很矛盾,既骂自己是罪孽的骗子,又愿意充当这样的骗子,他时常在梦中被折磨醒……
冬天里的白雪,总能使他联想起草儿示意孩子扑向他的情景,眼前就幻化出一溜飞起的雪……他想躲避白雪,白雪却茫茫无际。那个冬天太漫长、太沉重了。在白雪溶化,原野泛绿时,他凝重的心绪也随之有所融解。他真没想到,春天会给他带来轻松。那天,晚霞异常地红,犹如一滩鲜血。本来他想很好地放松一下劳累的身体和情绪,走进了晚霞。原野上的一片霞辉,最初使他有点心旷神怡,然而红色尤其是血一样的红色,不能不勾起他对血的联想……队长出事那一刻,是血肉模糊的。他不顾一切地抱住队长,喊声震荡草原,终于从血泊中呼唤出了队长的声音:“我……不行了,队里的事……你要多……管,还有……草儿……和孩子……”无论队长多么艰难地嚼动嘴唇,也无论他的喊声再惊天动地,队长的话永远也不能完整了。“还有草儿和孩子……”抱着队长叨咕这句没有说完的话的时候,他的脸上粘满了队长的血……眼前这天地间的红色,又使他重归于忧郁、苦恼和沉痛。在他要躲避红色往营地走的时候,看到原野的尽头晃动着两个小点,开始他并没有经意,以为是什么动物而已。后来,原野上的两个小点,变成了两个人,轮廓是一高一矮。视野里的人还很模糊的时候,他就十分敏感地断定:是草儿和孩子。做出这样的判断后,他的动作也敏捷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那种姿势和暴发力奔向井队的营地。一声令下,把全队人召集来,在队列前他像将军那样踱了几步,然后做出部署:草儿马上就来了,我要求大家记住的是:一、不能走露风声;二、统一口径,说队长开会去了;三、一定要少与草儿接触。
牧群已经冲向他,他想躲闪已经晚了。这之前牧人已经尽到了责任,用很高的声音喊,让他闪开,他却无动于衷。现在他毫无办法,只有站稳脚根任牧群在他的周围跑过,他被淹没在一片蹄声和尘埃中。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那棵小草还衔在他的唇中。嘴里的湿润使小草仍然绿极。
他很懊悔自己所做的部署。如果有了破绽,就是第三点造成的。草儿来的时候,队里的人果真没有与她接触,唯有他接触了草儿。草儿的肚子已微见凸起,他想这一定是队长留下的最后根苗,这使他十分得意自己所当的骗子,不然两条生命将被击毁在悲哀之中。当草儿感到空荡和寂静时,向他打听大伙和队长怎么不在,即使他胸有成竹,面对草儿那双清澈真诚的眼睛,他还是颤栗了,支支吾吾地说了谎话。草儿再没向他询问什么,微微聚起眉宇,缓缓地走向队长的床铺。床铺展得很整齐,给人的印象是不曾有人住过。他猛然感到这是一个更大的疏忽,绝不该把床铺弄得那么平整。草儿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床铺,后来俯下身,把鼻子紧贴在床铺上……她肯定是在闻队长的气味,他的脑袋开始膨胀,膨胀的脑袋深深勾下,如罪人那样萎靡。草儿已经和他说话了,他竟没有反应,再次和他说话时,他抬起头看到的是他意想不到极其舒展一点没有悲伤的脸,这使他如释重负。草儿说:“你先去忙吧,我在这里呆一会儿。”他很顺从地离开草儿,到井上去了。这天晚上,他有意让井队干了个通宵。
清晨,他和队友们踏着曙光向营地走着,草原上的晨风吹拂着他们,有人愉快地在草地上蹦跳起来。虽然他的心情很沉重,也被带有草香味的晨风吹得一阵畅快。行走间,他弯腰捧起青草上的露水洗脸,在眼睛被洗亮的时候,他看到远远的营地那儿,飘舞着很多彩旗一样东西,在草原的晨光里,那飘舞摇动得很美丽很壮观,使他联想到红旗招展的景象。当那飘动的东西在眼睛里变成很多洗过的衣服、床单时,他和队友们跑向营地。草儿和孩子走了。
已经有狗叫鸡鸣以及很多的杂音,传入他的耳畔。路程很快就要到头了。他想振作一下精神,于是把手指插入长而乱的头发里,那么向后梳了梳。小草依然在他的嘴里衔着。
草儿不打招呼就走了,他为之深感不安,草儿以后的命运让他牵肠挂肚,他抗拒不了这种强烈的牵肠挂肚,于是他觉得不去看草儿是更大的罪孽,宁可去充当那个负罪的骗子。后来,他又去了草儿那里。这次那个孩子再没有天真的喊他爸爸,是他自己走进屋里的。首先映在他眼里的是草儿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一定是奶汁供不应求,那孩子不停地哭着。他清楚这是队长最后的根苗出世了。草儿只是看到他脚上那双反毛大头鞋,身子突然后倾,仰倒在炕上,乳头顺势从孩子的嘴里拽出,屋里顿时充满了孩子凄厉的哭声。早就在屋角里盯着他的大孩子哭喊着跑向草儿……这突如其来的情形,使他的心绪更加困惑,他近似神经质地默念:“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在他要去扶草儿喊草儿的时候,草儿苏醒过来,撑起身子,忽闪着已经凹下去的眼睛,看着他说:“噢,是你,我寻思是孩子他爸呢。”他用力地咽下已经涌上来的酸楚,很大的喉结艰难地上下动了一下,然后他又说了谎话:“队长很忙,官身不由己,抽不出身来。”他竟然说出了“官身不由己”这样堂而皇之的谎话,真他妈混蛋!他狠狠地骂了自己,然而他还是要证实自己谎话,颤动着手掏出钱,说:“这是队长让我带来的。”草儿伸出手的时候,他看到那手已青筋凸暴,没有光泽,并且哆哆嗦嗦。这使他忽地产生一种假设:如果当初就告诉她,也许她就可以改嫁,日子就不能像现在这个样子……于是负罪感猛地向他袭来。由这个假设又勾起了他内心深处曾经有过的萌动:他和草儿……最终他还是没敢把这个萌动想具体。在草儿的手就要触到钱时,却又瑟缩地收回。他硬是把钱给了孩子。又要离开草儿了,她好像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他们走出屋门的同时,一只燕子从屋檐下飞出,钻入蓝天。草儿一直望着这只燕子发呆,深陷的眼睛泛着一圈紫晕,里边已经是泪水汪汪。他想,不能再沉闷了,她一定有心事,应该问出她的话。他问:“有什么事吗?”他感到这话说得很不理想,而且声调非常低沉,还有点沙哑,他很后悔,想重新措措词,调整一下声调,他干咳了一声,还没等他重新说话的时候,仍旧呆望着天空的草儿自言自语了:“我总寻思他回不来了。”这时他才明白草儿望那燕子飞向天空的内涵,那股酸楚又猛烈地袭击了他,使他全身颤栗。他慌恐地支吾:“不,他……他会回来……”然后他就像逃犯那样离开了草儿……
在接近草儿的住处时,他停止了脚步。想吐掉唇中那棵小草的刹那,他感到从背后的远方飘来一种声音,渐渐那声音清晰起来,“……还有……草儿……和孩子……”这来自血泊里的声音,震荡着他的心弦,滚滚的心潮又翻腾出那个要娶草儿萌动,且异常强烈。以往他总是把那个萌动压在心底,现在再没有任何力量能遏制它了……这时他厚重的嘴唇开始蠕动,很像队长要把没说完的话要说出来那样嚼动,一点一点地把小草抿进嘴里,很大的喉结上下很有力地一动……他决定:娶草儿。
现在他觉得浑身轻松起来。他抬起双臂攥紧拳头,极畅快地做了一个击空的动作,这个近似狂喜的动作,惊飞了屋檐下的一对燕子,他仰望着那对高飞的燕子,脸上渐渐溢出甜美而惬意的笑。燕子已经消失在天空,他还那样仰望着、想象着……他娶了草儿,与草儿走进了油田,安了家,他去钻井找油,她把屋子弄得干干净净,把火炕烧得热热乎乎……他回来了,她和孩子们围坐在他的身旁,听他讲井队里的故事……后来,他们老了,他们的孩子登上了钻塔,那个大孩子像他的爸爸一样当上了队长……再后来,孩子们搀扶着他和草儿,走进荒原,找到队长的坟墓,他告诉孩子们,他和草儿死后,也把他们埋在队长的身旁……
带着这样的想象,他走向草儿的院落。使他始料不及的是,迎接他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陌生的面孔说草儿走了,并递给他一个纸条,纸条是小学生作业本的一页田字格,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字:
我知道你会来的。你是我心里的好人,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我给井队每人做了一双鞋,麻烦你给捎去。我们走了……
草儿
陌生的面孔又递给他很大一捆布鞋。他把很多的布鞋抱在怀里,泪水砸在布鞋上……
他发誓,找遍草原,也要找到草儿!
(写于1992年,同年刊于《地火》,后收入《大庆文学艺术40年精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