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寐月,焉罗宁都王公良贺博率仪八百人来朝。
“宁都王三日内便可抵达,不知陛下是否亲自接见?”说话的是礼部尚书魏旻。
“魏大人真是有趣,焉罗番邦小国,此番也不过是来了个藩王,你就巴巴地把陛下抬出去,知道的晓得你魏大人热心政务鞠躬尽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收了人什么好处,就等着给人抬轿呢。”张肖与魏旻师出同门,却是众所周知的不对付。此刻两手一揣,是抬杠的架势。
“焉罗近些年态度游离,内乱不断,宁都王这个时候来,不可不慎重。更何况焉罗素来又与我朝渊源颇深,微臣方有此一问。”魏旻手持笏板那目不斜视,硬邦邦地站在阶前,“一个番邦的小王都容不下,也不知张大人如何做大俞的命官?”
“那把番邦的小王看得那么重,魏大人还是不是大俞的命官?”
“胡搅蛮缠。”魏旻哼的一甩袖,朝李承烨跪下来:“还请陛下定夺。”
李承烨正撑着手看得兴趣盎然,此刻见他们停了,倒有些意犹未尽:“吵完啦?”
张肖撇撇嘴不说话,魏旻严肃地点了点头,认真重复道:“还请陛下定夺。”
“成啦——看你们闹的,”李承烨一摆手:“就让太子去吧。”
“你说这公良贺博这个时候过来,到底还想做什么买卖?”沐德殿里,李毓临翻着礼单和裴楚闲话,“公良琛的病也拖了几年了,他倒是越来越活跃。怎么,不怕焉罗人说他想做下一个秦王?”
“秦王不秦王晓得,可他家那位断断不会是李建成,”裴楚抿一口茶,微微摇了摇头,“八岁使东瀛,十二岁断宁国府案,焉罗小太子的名头可是响得很。更何况前些日子还拜了姚蕤为师,公良贺博要上位,谈何容易。”
“天子病危,发生什么都不稀奇,”李毓临神情冷漠,又把国书翻过了一页,“再说这公良琛的皇位来得血腥,若应了因果循环,再用个肮脏的方式还回去,岂不是很有趣?”
裴楚懒得猜他在盘算什么,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再抬眼看李毓临时却终是忍不住含了笑意,心想不知等事情落在他头上了,这位殿下又会做什么反应呢?
李毓临不察,抿了口茶继续说下去:“我在意的,是他的随行人员里有隋曦的人。”
“国兽隋曦?”裴楚讶然, “我还以为隋曦的守护者都是不会说话的死人呢。”
“怎么说话的,”李毓临有些嗔怪地瞥他一眼,“喏,隋曦就和咱们的血玉一样,谁都不知道它究竟有什么用,可谁都得当个宝——可你总不能说守着天方阁的都是死人吧?”
“可这血玉到底摸得到见得着,那隋曦——”说到这里裴楚放低了声音,听来竟有些幽森的味道,“倒像是几百万人不明不白的冤魂。”
的确,守护焉罗的神兽是随着几百万冤魂出现的。
当年遏云战伊始,谷莫与焉罗血战三月,于冰河关生擒焉罗哀帝公良昌。焉罗沿海小国,城池不过数十,然百姓善从商贾,是四海内一等一富庶之地。谷莫虽胜,元气亦已大伤,慕容信的本意不过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拿公良昌换它泷越会三城。熟料这边公良昌还没死透,那边老皇帝的亲弟弟安王公良宏起兵,欲逼杀太子公良琛。太子落难出逃,身无虎符,亲信尽散,却凭着一卷密诏借八万雄兵于大俞,并许以五城百万金的重诺。半月后公良琛伏诛所有逆党,于西都组建小朝廷,就在即将挥师返回都城的前夜,却在冰河关遇见了先帝公良昌——玄铁铠甲,身后尖刀长枪的谷莫军队。
真龙更迭的顺序已破。血缘不再是纽带,而是魔咒。
真正的屠杀开始了。
焉罗拥有最高权柄的两个男人兵刃相见,身后是两个不同国家的军队。没有哪个国家的士兵想为第三国打仗,但是他们无路可退——葫芦形的冰河关咬住了所有人的退路,不是杀光所有敌军,便是葬身深涯再不见天日。一时之间浮尸遍野、血流成河,几乎没有活人能留下来描述当时的惨状,却留下了哀兵相接,天降血雨的恐怖传说。
至此,所有人都以为焉罗皇脉必灭。
直至神话中的神兽隋曦骤现,在最后的战役中选择了公良琛。
“天佑我焉罗!”传说中公良琛哭嚎着向隋曦跪拜,长发散乱面无人色,也欣喜若狂。
数日后公良琛谨受天命,正式登基,葬公良昌于风陵,谥号“灵”。
随后便是各国漫长的休养生息。直至公良琛缠绵病榻,谷莫亡于慕容晟,瀛楚并入朝夏,风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宁都王公良贺博算来还是当今皇帝公良琛的外甥,焉罗内战后皇族凋零,旁系皇族就剩了老宁都王一支,公良琛也总是对这个弟弟关爱些。待到老宁都王故去,小宁都王公良贺博便顺理成章的接收了他爹的人脉,又正直盛年,才干眼界皆可,渐渐地颇发展出些声势,和焉罗小太子的关系也在传闻中一天天变坏起来。
公良贺博是个敏感人物。就为了这么个敏感人物,接下来的三天东宫众人结结实实地体会到了“脚不沾地”的忙碌。东宫的官员大部分又都是年轻人,无不卯足了劲想争个好彩头,这些天各领各差就连照面行礼的速度都快了一倍。
今儿上午总算迎了车架入宫,李毓临看着众人神经紧绷,大发慈悲地允了一个下午的歇息,只留了轮值的官员。现下偌大一个左春坊空空荡荡,就剩下了两个人。
李毓临支起腿横坐在禅床上翻着《左传》,一副悠悠闲闲的神态。案边人是慕容冲,背挺得笔直,握笔的分寸一毫不差,字迹前所未有的工整,看起来比谁都心无旁骛地抄着一份制书。
身边轻风卷过纹帘。
“诶,你是没看见,”李毓临翻过一页书,终于开口,“今早焉罗的阵势那叫一个大,像是想把全国搬过来展览似的。”
他妈的,总算开口说话了。慕容冲骂了一句,趁机转了转僵直的手腕。
装模作样坐了一个时辰,他简直觉得浑身上下都痛。李毓临瞥了他一眼,忍住笑继续说下去,“公孙贺博没什么好说的,那个隋曦的使者却是出人意料的孱弱,我都快怀疑那是个假的了——”
“人家身怀绝技,要长那么高大做什么?”慕容冲呆坐太久,说话的气音又冲又闷,“况且这种神棍,真的假的哪来什么分别?”
“神棍?公良琛听到非得从棺材里跳出来扒光你的皮不可。”李毓临闻言失笑,干脆把书放下面对着他。
慕容冲却不知何故,气性意外的大,“也成,我下次试它一试,说不定还来得及去改行当神医。”他没好脸色地把笔硬生生一搁,又呆了呆,方憋不住似的转过头问李毓临,“殿下就真不觉得皇帝这次——太小题大做大材小用了些?”
还特地把“殿下”两个字咬得又狠又重。
“嗯?”李毓临挑了挑眉。
“藩王对太子,不管怎么说对你都不讨巧。”慕容冲皱皱眉,“人家魏王倒好,河南的水患快好了,他去收尾——哪还有人在意这治水的折子有多少是从你这东宫出来的?”
“你倒帮我想得多,”李毓临笑了笑,仍是不在意的样子,“有长进。”
“别装了。我是替我自己想得多。”慕容冲撇撇嘴,看着他无所谓的模样更是不快,眯了眼仔细盯着他:“除非——”
“除非什么?”李毓临也学着他的样子歪歪头,却把眼睛睁圆了。
“——你们暗地里又想做什么勾当?”
李毓临又笑着叹口气,莫名觉得像是在看小猫挠痒:“遏云乱的时候,不还有两座城没拿过来嘛。”
“不止这个吧。”小猫冷笑一声,不依不挠。
“有本事你自个儿去查。”李毓临把书往案上一拍,倾过身来看着他“正好,那隋迩对你好像很感兴趣。”
慕容冲表情一滞,“隋迩?什么意思?”
“就是你说的那神棍。”李毓临意味深长地看了慕容冲一眼,“不小心看到他随身带的小像,里面有一张是你的脸。”
“呵,”慕容冲冷漠地嗤笑一声,复又抱臂往椅子里一靠,“他是真不小心还是特地不小心?”
“管他呢,”李毓临把书收起来端端正正放好,“它要钓鱼,咱就去看看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