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车站

黄堡文化研究 第241期
作者:和谷
编辑:秦陇华


陌生了的东西,既便偶尔潜入你的思维空间,或是与你俩俩相对,泛上心头的那种亲切感,已经十分的苍凉。回首往事,你是一个漂泊者,到过许多地方,走过太多的路,也经过若干个码头和驿站。纵然如此,你不应该忘记这小镇车站,它在三十年前送你远足,打那时候起,你便拥有了游子的命运。

谈不到锦衣还乡,也不及告老归故里,几乎是年逾一年的探访是一种流逝岁月的积累,一种频频的回望,一种距离你个体生命终点的逼近。而这小镇上的快有一个世纪历史的火车站,怎么也是一个难得的象征物,一个座标,那突如其来的火车的嘶鸣,使你胆颤心惊,它警示你什么?象悠扬而狞厉的钟声,在一个虔诚的教徒的心上碾过。

这车站应该是本世纪初叶的产物,最初的民族工业将触角伸到了这黄土川原的深处,挖掘黑色的宝藏,现代社会便沿着这长长的窄窄的铁轨,改变了这周围的一切。而你,一个世居于此的土著,一个年幼的生命,从这里爬上火车,让有形或无形的载体把你抛向一个个陌生的角落。如今,你却陌生了这小镇上的火车站,班次、旗语、票价、乘客,以及站台上的风尘和候车室里呛呛的酸酸的气味,你都久违了。甚至,在你以往回乡的时候,也似乎没看见火车的影子,没听见火车 的嘶鸣。那隐隐的却极有穿透力的嘶鸣,在十里路之外的你的土原小村庄里,在你离开家乡之前,几乎每天每夜都听得见的。乡里人常以火车叫声来判断时间的刻度,你听,火车叫了,该下地了,或是该吃晌午饭了。后来,不只是远游归来的你,连乡里人也很少听见火车叫。其实,火车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嘶鸣。

只是人们淡漠了火车包括小镇车站的存在。坐火车去西安城,要经过若干个这样的小车站,西去咸阳打一个弯,车头车尾互换位置,东至西安需要半晌工夫。人们在不断搜索空间距离上的捷径,直线最好,于是公路、一级公路、高速公路有了卖点,垄断之后的市场竞争所派生出的多路交通工具,占去了乘客的份额。于是,火车落伍了,小镇车站冷清了,而它在陌生的境地一旦占据你的思维空间,那感觉却这般灼热,甚至有些疼痛难耐。

你想起坐过的巴黎至马赛的高速火车,它却让一切汽车相形见绌。而你的小镇车站所通往的煤城趋于凋蔽,廉颇老矣,高速火车在这黄土川原之间出现只能是梦想了。遗弃与开发,是历史演进的两翼。你也就不必为小镇车站的沧桑所伤感。你游历三十年,收获了满脑子的斑驳的记忆,除此之外,还有鬓角的白发。你是慨叹小镇车站的容颜呢,还是为自个儿的年少不再步履蹒跚而忧伤?

车站口是朝公路开的,通常人们上下火车都要路经此处。站台距站口,被煤堆或石料的货场隔开,中间有一条通道,也自然污浊泥泞或黑灰飞扬。站口就设在三岔路口,路旁的斜坡上有几间砖瓦小屋,有车站饭铺和一个杂货店的门面。以往回来,常瞥去经意不经意的一眼,似乎永远是那么个模样,象个满脸污垢的老人蹲在那里,默默的,一句话也没有。你此时看见的杂货店,与多年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将油毛毡的屋檐换成了塑料板,添了冰柜,多了一些可乐、冰淇淋、娃哈哈之类的洋货和时尚饮品。秋日午后的风,挟带着细微的煤和石料的硬铮铮的粉尘,把塑制屋檐刮得噼剥作响。杂货店的主人,便抬起手臂摭挡眉目,还是让一粒灰尘钻入眼睑。他揉了揉昏花而碜疼的眼睛,似不凑效,便愤愤地连唾三口,据说可以唾出灰尘,五官都是通的嘛。老主人瞧见了你,并不相识,也不象他的顾客,只是个路人,便抄起手腕作枕,埋头继续打他的鼾睡。

十一、二岁时的你,曾将这三尺之地的杂货店视为天堂。那么多的芝麻糖,香香的,脆脆的,吃着就掉芝麻粒。你是一边吃一边用舌头舐净粘在唇边的碎渣。你羡慕店主,整天可以吃到芝麻糖。

那时候,上高小的你每周两次回家背馍,途经这儿时,遇太阳天遮阳,遇下雨天避雨,冬雪天烤烤冻红冻僵的小手。货架上挂着红色的油纸做的伞,撑开来咯嘣嘣响,红红的一个满圆,红日头似的。你曾梦寐以求得到这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往风雨中走去。纵然脚下是污浊和泥泞,也是快活的。那红伞一起一落,牵引你飞上山原,飘过小桥,多么轻盈!可你始终未能拥有红油纸伞,只是将母亲纳的布鞋夹在胳肘下,赤脚穿行于风雨天山原与小镇学校之间的泥水路上。

不必打听那卖油茶的老头了。三十年,他已年过古稀,或已不在世了,他的儿孙难道还卖油茶不成?就在杂货店隔壁,茶炉风箱声声,炉火升腾着泛蓝的红光,大铁壶咝咝地冒着热气。那种铁壶底部大,壶盖小,拱起高高的手把,壶嘴奇长。这种壶的造型,如今已很少见,多是演变成大肚子的弯嘴壶,臃肿肥硕,缺了简练凌厉之美。茶店的茶水如何,你印象不深,好像跟祖父喝过几次,苦苦的,酽酽的,是一种砖头似的红茶。这种茶克食,助于消化,暖胃舒气,可常是饥肠辘辘的你只是贫嘴于另一种叫油茶的东西。

油茶也自然少不了芝麻,但主要成份应该是炒面加牛羊油,佐盐,有茴香和杏仁。可能是先在锅里熬好,灌入大壶,壶外裹了棉布保温,附带小瓷碗装在筐里,就沿小镇叫卖了。走街串巷,起点终点总是在这车站口的茶店旁,卖油茶的老人的影子多是出现在站口附近。那时,他顶多四、五十岁,但在年少的你看来已经老迈了。尤其是那瘦瘦小小的身材,拉拉塌塌的衣着,头戴毡帽,腰系宽布带的模样,特别是那只彻底塌陷鼻孔朝天的鼻子,让你一闭眼就瞧见了他的面孔。伙伴们背后戏谑他是“没鼻子”,还偏偏有唏溜唏溜地常用手背揩鼻涕的习惯。给你倒一小瓷碗油茶前唏溜着揩一把鼻涕,倒完后又重复这一动作,罢了收钱又揩一把。不买喝油茶又馋得直流涎水的伙伴就说,怪不得没鼻子的油茶香呢,而且老是卖不完。甚至周围人开玩笑说,没鼻子的油茶不用调盐也是咸的。

说归说,你如今还会清楚地记得车站口油茶的味道。老人斜背着那么大的油茶壶,踉跄着穿过街巷,那壶几乎小不了多少老人的体形,在老人侧身弯腰从长嘴壶倒出一小瓷碗油茶时,人也佝偻成了一只壶。他也许因为冷冻或风雨浸蚀,那么一揩一揩地抹去了鼻梁。记得他的老婆胖乎乎的,比他个大体宽,儿女尚小,闹腾得满脸五麻六道的,时不时就喊叫打骂成一团。有一回,见老人蹲在一旁,揩着鼻子,在偷偷哭泣哩。

“油——茶”!你似乎听见了那经年已久的叫卖声,车站口却寂寥无语。他把油茶叫成“釉岔”,中间拖音很长,“岔”字出口,嘎然而止。

那时候的火车是烧煤的,是最古老的蒸汽机构造的模样。到后来烧电,模样怎么看也好像不那么生动了。火焰熊熊,浓烟滚滚,那么气壮如牛,是黄土川原之间最为庞大无比的活物。从这小车站驶出进入下行线时,一声怒吼,风驰电掣般,又如脱缰之野马。夜间可见车轮与铁轨迸溅出的火星,转眼即消失在山原之后。上行时,它如一头负重的老牛,哼哼吃吃,一步一铿锵,气喘吁吁地爬入小车站。那巨大车轮,象是旋转扳动的胳臂,又如乡间蚂蚱一曲一伸的腿脚,或快或慢,或吃力或轻盈,更接近于童话和玩具。乡里人把火车分为两种,一种是货车,一种是票车。票车的叫法,可能是说买票客坐的意思,后来通称为客车,而乡里人总还沿用着票车的说法。

汽车运输在当时并不发达,与火车路并行的公路被说成马路,当然与马车有关。蒸汽机火车的历史可能与马车的命运差不多,已经成了往日的话题。那时候并没有汽车站,有的倒是马车店,也叫骡马店。也就在小车站出口的另一道巷子口,小镇上的马车店存活过多久,谁也说不准。人类的先智者从山上往山下滚石头,发现圆石比方石先一步抵达山底,于是得到了圆的动力。从木轮车,到铁皮胶皮箍的轮子到有胶胎的轮子,从独轮到双轮三轮四轮以至多轮,代步和运载货物的工具还能如何演变?至今,新的时尚仍不会完全取代旧的事物,滞留之久的落后的东西,不会在一夜之间统统消失。而小镇上的马车店,的确不复存在了。

以小镇马车店为中心的方圆几十里地,原本是一个骡马成群的世界。可以追溯到上百年之外,骡马驮载一直是人们代步和运输货物的上乘工具。先是人力抬的轿子,是少数人如财东什么人才可以坐的,还有迎娶送嫁的新媳妇可以坐得,再就是死人坐,那是棺材,比轿子封闭得严实些。要么是骑马骑驴骑骡子,也可以是马驮驴驮骡驮,前者指代步,后者指运载货物,叫法上有主客体之分,毫不含糊。要么是马车驴车骡车,也有牛车,但牛是不可以骑的,不知其中原由。在拉车上,似乎牛不及驴,驴不及骡,骡又不及马,马车就如佼佼者被叫得响了。驴生驴,马生马,骡子介乎其中,只是个杂种,乡里人骂人说是驴日的狗日的猪日的,从不骂马日的牛日的猫日的鸡日的,更不会骂骡子日的,因为那是个虚无,骡子是不具备生殖力的,也许是上帝什么的剥夺了它的骡权。骂个骡子日的,肯定是怪虫虫,怪才。骂你个驴日马踏,就够解恨了,那生出来的必然是骡子。马日驴生马骡,驴日马生驴骡,骡子原本是分母系父系的,一般常人并不知晓其间的遗传区别。所说的马车通常是马和骡子组成,马侵犯了骡子的署名权,骡马店的叫法是对马车店的更正。但骡马店是马车和骡马驮子的驿站,你记忆中的这个地方其实已是马车队,镇上的官办企业,而已不是父辈往事中的马车店了。

你记得只进过一次马车店的小巷,是随父亲来的,给村上一头红骡子钉掌。那头红骡子是你幼年使唤过的最烈倔的一匹牲畜,中等身架,精瘦但皮毛光滑闪亮,象披了一身的红缎子。二爷是喂牲口特别是泛指骡马驴一类所谓高脚牲口的老把式,贴补着家里的粮食给红骡喂颗子,附以少量草料。那红骡被佝偻了腰的二爷牵着,总是小跑着翻着闪闪的蹄掌,乖娇而顽皮。它常一身飒气地屹立于原畔的洋槐树下,咴咴叫着,打着响鼻,甩着铁扫帚一样的尾巴,一般人是不敢轻易靠近的。一旦上了套,上坡也是快捷有力地躜动四蹄,直奔得浑身蒸腾起一股热气。遇上生手便唤它,就先给你个下马威,把你象抡鸡娃子似地摔在一边。那次牵着红骡到马车店钉掌,它象不愿换新鞋的犟孩子,几次把钉掌的老头甩个尻子墩。之后回乡,见红骡老迈了,仍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那股飒气一点未失。再后来,说红骡在一回钉掌时,发怒于铲掌的老头儿,踢踏中误将锋利的铲子撞到肚皮上,红骡便毙命了。可能是红骡宁死不屈,不肯屈一下腿脚,导致了生命的完结。人类对于牲畜的驯服,比人对人的驯服简单多了。

高高的草垛是马车店的特征,方圆的麦草多是卖到这里的。马粪也堆积如山,是经牲口的粗糙的胃液加工过的碎麦草,虚虚软软的,踏上去会陷了脚。但粪的质量很次,不臭,反而有点酸甜的气味,失去水份后随风飘扬一如尘埃。车站马路上的尘土,除了煤屑石沫便是碎草一样的马粪。后来,讲究马路上的卫生,马车上备有粪兜,吊在马匹的尾部,却也是大煞风景。好在这黄土川原的马车史上,没有客座的设施,镇子上的阔老们没像欧洲豪富那样拥有私人马车。马车的历史在这里很短暂,代步的马车没出现过,总归是少数的富人在马车时代的后期已变成受人卑视的另类。你在镇子上读高小时,偷偷地扒过马车,一旦被马车夫扭头瞥见,就甩来响亮的一鞭子,抽得你惨叫一声。你若遇上那个外号叫大麻子的马车夫就烧高香了,他见你偷偷扒上马车尾部,虚晃一下鞭梢,那漂亮的孤圆从缩起的头部飘过,他喝斥着投来一个鬼脸儿,再叮嘱你坐好别摔下去了,又哼一句“王朝马汉一声叫”的豫剧,悠悠赶路了。几年后,你在一个石料场干工,还常向大麻子打招呼,却有一日清晨,听说山顶上掉下来一块拳头大的石块,正击中装石料的马车夫头部,那被砸死的吆马车的偏偏就是大麻子。

马车队若从原上煤窑拉煤,下坡重载,会发出咯咯的刹闸声。马车夫如履薄冰,紧拉闸绳,身子后倾,象要用肩头扛住下滑的煤车,辕马四蹄斜斜地蹬着滑动,控制车轴的木闸板咯咯嘶叫不止。大麻子吆了几十年车,不曾死于这等危险的境况下,却了结于偶然的非命,真是让人费思量。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利气人,你常瞥见他侧身一跃跳上车辕的潇洒的身影,却没躲过风吹下来的一颗顽石。记起乡里人说,有四种最难听的声音,即木匠用钢棱发锯的声音,厨妇用铁铲刮锅的声音,驴叫,还有这车闸声。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也慢慢退缩了。汽车族的轰鸣和喇叭声,淹没了周遭带手工业性质的噪音,世界依然喧嚣。只是压不住火车的惊天嘶鸣,疏忽并不完全是失落。

你羡慕过扳道岔的差事,那工装脏兮兮的扳道工总是低头走路,蹲下身紧一紧铁轨上的螺丝,岔开步子扳动道岔,火车就沿着他指引的方向进入票车或货车道,抵达小站轨道的位置。你偶尔与小伙伴在铁轨上直挺挺地颤微微地往前走,走不了几百米就踏空了,谁都难以掌握行走的平衡。最能干预你们小伙伴的人便是扳道工,他老远瞥见了,一声喝斥,好奇而调皮的孩童们便作鸟兽散。一不留神,火车从弯道上奔驰而来,你和小伙伴们躲闪在路旁的小沟里,眯缝起眼睛,看那庞然大物呼啸而过。铁轨和枕木一起闪动,连小石子也晃动了,路旁的山花野草在跳跃,整个大地都为之抖动。咣当咣当咣当,那明显的节秦原来是从铁轨连接的间隙发出来的。入夜,扳道工掌了红灯一闪一闪走过,与入站口铁架子上的指示灯及路灯交相辉映,象是一种灯语,说着明亮而神秘的话。可扳道工没有样板戏里演的红灯记里的李玉和那么高大威武,而小站上的铁梅该是那位同校的大姐姐,李奶奶许是摆茶摊的老太婆了。戏里唱的是往事,眼前已不见几年后的那些红彤彤的日子,铁梅多像铁路小学那位戴红袖章的打花鼓的红小兵,天不怕地不怕,把革命的口号叫得震天响。

一条铁路线,从小镇通向天下任何一个角落。而对于小镇来说,同时成为一道屏障。有一条半明半暗的涵洞从铁路下通过,连接起镇子边缘的村庄和街道,但很少通马车汽车。距公路近的通向土原上故乡的大道,是非经过小站东口的铁道不可的。道路在此形成十字状,有站房守在这里,起落着拦挡公路行人车辆的栏杆。铁路是老大,总是公路避铁路,从来没有火车停下来让道于行人或马车汽车的。按说该修一条涵洞或高架公路桥,但由于周围地势平缓,设施造价大,近百年过去人们依然走走停停在十字路口。一站二看三通过,路的公众化使路有了障碍,于是也形成秩序和道路规则。稍不小心,就会酿成车祸。人们在追求速度和便捷的同时,得付出代价以至性命。十字岔口不是永远的安全港,车毁人亡的事发生过不至一次。在十字岔口粗心大意,不只是欲速则不达,而是在重复鸡蛋碰石头的游戏。站房看守是个悠闲差事,但有一回打瞌睡,遇上车祸人亡,就得坐班房受法了。

乡里人有马惊骡惊一说,脱缰之马因受惊恐,不择方向而狂奔,伤及路人,马匹也会失事。也有火车惊了的说法,那比起惊马来,威风百倍,且后果更不堪设想。火车失控绝非戏言,有所谓惊车道为证。在十字岔口附近,有一条铁道通向一个凿峁为沟的深巷,铁轨逐渐攀援,坡度很大。几乎未见到火车惊恐而狂奔至此的事情,枕木日渐朽去,铁轨生了黄锈,野草丛生着遮蔽了惊车道。蒸汽火车的草创期,下行重载的列车闸门失灵,狂奔而下,会顺着扳道工指引的这一上行坡度得以控制。这也是一种平衡。而这条惊车道不仅在事发的当儿缓冲动力,无事时也是一种安慰。防范功能,是对不完善的补救。平时看起来,惊车道如同虚设,小镇车站的工人们以及难民,就依惊车道的土崖开窑洞,栖息于此,吃喝拉撒,生儿养女。窑洞体积不大,比土著的原上老户的窑洞小多了,也很少修饰,当地人称它难民窑窑子。坍塌的土崖旁挖一片地,撒几粒种子,便有向日葵硕大的花盘黄灿灿开放着,瓜蔓蜿蜒,豆藤缭绕,使这里别具风景。

在乡里老人说的旧社会里,这难民窑也有过灯红酒绿的故事。村上光棍老五在小煤窑下苦,挣几个血汗钱除了酒肉烟土,全抛在这窑子里了。逛窑子,睡女人,等同现在的红灯区色情场所性服务。一回,光棍老五酒后发大话,对女老板如时下的妈咪夸口说,他一晚上能把窑子里的臊货都弄了。女老板开怀大笑,光棍老五行,够男人,你若把她们都弄了,老娘一个铜子儿不收,你挑一个最可心的女人领走,老娘还要给你传名。老五正饿着,心想自己能吃八大碗,真是开了饣合饣各床子,看你小子能吃得及嘛!临了,老五从第三个妇人身上爬起来,沮丧于心有余而力不足,怕惹不起女老板,说不定掏光铜子还得搭上性命,便慌称撒泡尿,趁黑光尻子溜走了。人说,精尻子撵狼胆大不知羞,老五的这番艳遇让人耻笑了几十年几代人。小时候,在田埂地畔,亲眼见老辈人就此事善意地羞辱光棍老五,只见他闪着老脸上的一对晶亮狡诘的小眼睛,不愠不怒地反斥道,你说的是个求嘛!老辈人也笑笑,接着说,我说的就是个求嘛!二人对骂着,又把烟锅一上一下对在一起,你吹他吸,燃上火,咝溜溜地吃旱烟,蓝色的烟雾袅袅地飘散在潮湿的庄稼地里。

离岔道口不远的公路桥,是一座石拱桥,桥下是深深的季节河。尽管发洪水时咆哮如雷,旱季只是一条干河沟,散落着一层青色的卵石。桥边有一条土路,路旁的窑洞已废弃多年。据说先些时候,桥是木头桥,这条公路从西安直通延安。小镇属于白区边缘,解放前一直被国民党占据。国共合作那阵,有汽车从这条公路北上,一两日便可到达延安。那一年,一辆汽车从木桥上翻入沟底,死了两个女学生,尸体就撂在桥旁的窑里。光棍老五改不了他胡侃冒谝的德性,不知什么时候,他对人说,他和前沟里秃子看守过女学生的尸首,得过几个铜钱。这还罢了,老五甚至说他睡了那女学生,人死了,肉体还热着哩!这话说过几十年后,光棍老五是村上贫下中农代表,胳膊上有红箍子,威风八面。遇上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下乡学生从村人的遥远的传说中挖出了这个线索,这还了得!光棍老五被揪出来了,批斗会上,光棍老五被下乡知青打得鼻子口里的血,追查他当年奸尸的罪行,何况那女学生推断起来可能是北上的有志青年,不是你逛窑子睡女人,嫖客是坏人,奸革命青年的尸是反革命,罪大恶极。光棍老五掂得出轻重,硬是不招,说守护尸体是真,奸尸是胡说哩,不信去问前沟里秃子,而秃子早就死了,查无实据。至于老五逛窑子的事,他也死不认账,说那阵下煤窑连吃的都没有哪能有劲去找女人睡。罢了,光棍老五也戴了几年坏分子的帽子,之后又平了反,继续当他的贫协代表。只是闭口不提他年轻时的风流事,奸尸的事如果查实,他不早就挨枪子了。

在批斗光棍老五的前两年,你大概只有十四五岁。已经戴上红箍子的你,正是从这小镇车站爬上北去的票车,去市里参加静坐示威的活动。社会时势让识字不多的家人也蒙了,让娃们去闯吧,现在的老革命都不是年轻时候兵荒马乱的闯来的么?你是拗着要去闹革命的,父亲说服母亲给你放行,只是给你个台阶下。你得到了五块钱和三十斤粮票,就装在盛馍的布口袋里,从小站坐火车赶往市里。火车一路北上,兴许是你头一回坐火车走这条路,火车穿过两条隧道,黑洞洞地,车轮声愈是震耳欲聋。几岁时坐的第一次火车,是去药王山赶庙会的,人山人海,香烟缭绕,那慈祥的神像却让你恐惧。传说药王山烧香,香烟会穿过数十里山洞,从这火车隧道上端悬崖上的洞口冒出。药王洞为前洞,此处为后洞,崖下河道旁的山峁上便座了一个古庙。这回到了市里车站,血热心急,匆匆忙忙下了车,才感觉手上少了什么东西。是馍布袋,里头还装了五块钱三十斤粮票。钱是母亲养鸡下的蛋卖来的,粮票是父亲扛了麦子去镇上粮站换的。丢了钱和粮票,一个月时间得把嘴吊起来了。你似乎陷入未曾有过的恐慌,顿时沮丧得要哭出声来了。你找车站上的人,说把装有钱和粮票的馍布袋丢在车上了,不是说捡到东西会找失主的吗,哪有的事?丢了就丢了嘛,算你倒霉!你赶十几里山路回家,一边替母亲烧火拉风箱,一边哭,胸口堵得慌。母亲问咋啦?你一直不说,最后才如闸门打开,失声大哭,道出了原由。父亲回来后,听说丢了钱和粮票,就没好气,那就窝在家里干活吧,别再去疯疯张张了。父亲再没说,让娃们闯去。你看看,兵马未行粮草先断了。

事隔不久,你便听到了一个叫你心碎的消息。就在你丢失馍布袋那天,你的好伙伴九九一道儿由镇上小站坐火车去的市里,你断了粮草回家了,九九他们去参加静坐游行的队伍。当时九九说,你回家拿了钱和粮票再来,谁知那竟是同九九的最后一面。九九是个小子,长了个女娃娃相,清秀的眉眼,樱桃小口,白净的瓜籽脸蛋,黑黑长长的偏分头,个不高,身子骨柔柔软软的,唱歌跳舞画画样样行,学习也是班上前三名。你和九九很要好,九九常拿他奶给他带的雪白的油卷馍给你吃。他是班上头一个入团的,那团微别在他胸口要多神气有多神气,让你艳羡不已。九九幼年丧母,是奶奶一手把他养大,是个宝贝蛋儿。姐姐们护着他这么个晚来的弟弟,传宗接代的习俗使九九比一般孩子更贵重。谁知绳在细处断,九九死了,九九在从市里回家时扒货车摔死了。火车没在小镇站上停下,因为是货车不像票车尤其是慢车肯定在小站停三分钟。火车在小站未减速,呼啸着向西开去。九九的目的地是小站,他的家在你家对岸的山原上,按说他到了小镇车站上三里坡就到家了。但火车没有停,愈是一声惊叫,加速西行。九九肯定慌了神,比你丢了馍袋要慌神的多,他甚至恐惧到了极点,火车距离他们熟悉的小镇和山原的轮廓愈远了,火车会把他带到哪去呢?也许现在的孩子眼界宽广,你火车大不了把我拉到西安城里去,也会辗转回到家。那时候,十四五岁的孩子,除了山原上的家和小镇周围多至市里的世界外,一切都迷茫之至,不可知的天地对童心只是向往而难以实践。小鸟儿的翼羽还嫩着哩!九九在极度的慌恐中生出一个致命的念头,跳!他想摆脱这个带他去异地的载体,尽快回到家回到奶奶身边。就是这么跃身一跳,眼前一片星星,红光闪烁,来不及疼痛,一头载在铁道的枕木石子堆里,把活鲜的幼小的生命交还给了老天爷。你一听到这个噩耗,想哭,又哭不出来,想到九九反正是死了,受凄惶的是活人,九九的奶奶该如何承受这种老年丧孙的不幸。你第一次意识死是什么,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九九聪明乖顺,不像扒火车的调皮鬼。

九九摔死的地方在古瓷场的河对岸,那里是一个缓坡,下行的火车滑得很快。你从那里走过一回,那时候的你大概仅有八岁。小叔和你同年生,都是属龙的,母亲说生下你不几个月奶奶生了小叔。那一年,你在村小土窑洞里念书,小叔因与教师顶撞,用酸枣刺抵挡教师的体罚而休学放羊。村里食堂刚散伙,缺吃少喝,父亲管不了一大家子人的过活,要换爷爷从铁路工地上回来,周旋你碗里稠我碗里稀的家事。铁路工地在几百里外的黄河边,远离生活困顿的家乡,充当民工开山修路,村上的壮劳力都走了。工地上照样吃不饱肚子,苦又重,谁要偷跑回来,村上也不能给口粮。开始是派父亲上铁路的,爷爷顶替了父亲,换爷爷回来,也是怕爷爷受不住,好在外不如赖在家。这天,晌午时分,你和小叔硬缠着要去送父亲,气喘嘘嘘的曾祖父不顾年迈,一起送父亲到小镇车站。这一回,也可能是你头一遭这么近地看到火车。曾祖父让你和小叔在站台上别动,他送父亲上了火车。曾祖父上了年纪,步履缓慢,行动不便,加上乘客拥挤,又是千叮咛万嘱咐的送别,几分种后火车开动了。你看见曾祖父扶着车门口的栏杆被乘警挡住,大声喊着你的名字,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了。火车带走了父亲,还有曾祖父,把你和小叔丢在了站台上。其实,在火车开动的一刹那,你已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想贴近与曾祖父的距离,绊倒又爬起来,在追赶火车了。火车却只给你们一个尾车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你和小叔在惊恐和焦虑中向前奔去,天真地以为在下一个站就可以追上火车,见到曾祖父了,然后一起回家。就这么追赶着,把小镇车站远远抛在后面。就在古瓷场河对岸的地方,有几间工厂的房子,一位好心的工人拦住哭喊着赶路的两个孩子,说火车是追不上的,下一个车站在几十里之外,天黑了走不到。罢了,让你们沿着刚来的路返回去,在小镇车站等候,半夜有一趟火车上来,大人会在下一站换乘这趟火车赶回小站的。你似乎明白了这道理,再说也又饥又渴,实在跑不动了。返回小镇车站,天已黄昏,漫天是燃烧的晚霞,你们却成了失散的孩子。小站一位阿姨正在盘问你,正好在小镇煤矿干活的八爷回家途经车站,见到两个丢失的孩子,原来是你们。八爷说,走回!把鼻涕眼泪擦干净,把身上的尘土弹掉,大小伙子了,还哭鼻子吊涕,不嫌羞!走走走,走回!你遇到了八爷,心里轻松多了,可以回家了。就在你和小叔子从站台过货场时,八爷还喝斥小叔子,你以后再敢打玲玲我就把你撇在这儿让狼吃了去!玲玲是八爷的小女儿,小叔子谁都欺负过,也肯定欺负过玲玲。小叔子怯怯地低着头说,不了。突然,砰地一声响,哪里来的声音,吓人一跳。你觉得手里轻了,原来是一直拎着的油礅子接上石头碎了。火车开动以前,父亲在站口杂货铺里灌的煤油,盛在沉甸甸的瓷礅子里,交给了你。油撒了,礅子碎了,礅子的绳系还缠在你指头上。你已经哭不出眼泪了。八爷说,撇了!你想着,一大家子人点灯没了煤油,得摸黑了,你也在灯下写不成字了。你抡起绳系连同礅子耳环,甩得老远。

小镇车站啊,你走州过县,漂洋过海的始发地,四十年前的脚印你还捡得起来吗?那哭声,那恐慌,似乎就在眼前。那苦难的日子,是你在天涯海角惦念老家的依据。追赶火车的天真,你自己想起来就好笑,那时真的就那么不谙世理,那么傻那么笨,那么愚蠢么?曾祖父和爷爷已相继去世多年,小叔子命也不强,是先曾祖父而夭折的,在沟里水潭里淹死时年方十六。八爷已老迈,据说退休在老家,因为是小镇煤矿,集体所有制企业,退了也不拿一个钱,还得种地,靠黄土养老。几日后,你在老家大槐树下碰到八爷,还说起四十年前小镇车站上的旧事。八爷老了,那时候叫他八爷,推算起来八爷那阵还只是三十郎当岁。你的辈份低,家族发丁旺,见小孩都得叫爷。


发表于《延河》二〇〇二年七期,文中书法、绘画为和谷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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