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的《折叠北京》获了雨果奖,我兴致勃勃地在微博里发了条状态说一定要拜读这篇奇幻的作品。一位曾是校友的男同学给我留言道:“文章没什么新意,文学性不强,更谈不上科幻。不推荐。”短短几句,貌似漫不经心,可又字字斟酌,好像每个措词都在向我倾泻着一种捷足先登的快感。我心头的趣味顿时被浇灭了大半。这位校友的形象又清清楚楚浮现在面前,戴眼镜的书生,慢条斯理却又透着急不可耐,他说过很多话,可让我记住的还是那句不疾不徐的“你这样做没意义”以及“哦,那部电影(书、话剧等等)我看过,讲的是某某主题,感觉挺一般的。”他以为自己在知识和资讯上比众人提早一步占有,或许很想要不着痕迹地炫耀,然而听者却常常被他惹得极其不快,未知的快乐和好奇总是被他摧毁。我大概对他这种行为有了一定免疫,在《折叠北京》被他批判之后,我更是抛下了之前的种种预设,兴致盎然地投入了阅读中去,饶有趣味。
有人是刻意为之,有人是无心之过,我们也许被别人摧毁过乐趣,也摧毁过别人的乐趣。
小时候你把手指插在米缸里,感受着每戳一次,冰冰凉凉的大米就往下陷一点,然后被你越压越实。这时母亲在一旁威严地教导你“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能玩米!多不卫生啊!食物是不能拿来玩的!”你瘪瘪嘴,挤出一个委屈又倔强的表情,赌气似的重重地拍了拍手掌。
那天你看到一个冷笑话,于是故弄玄虚地去告诉朋友:“小鱼问大鱼:大~鱼~你~喜~欢~吃~什~么~呀~ ”旁边一位伙伴跃跃欲试,热切地接道:“哦哦,最后小鱼怕被吃掉于是说‘喔酱啊我造了’是吧?哈哈哈哈!”你应声干笑,而其他同伴见状只好作罢,已然不想参与这场前言不搭后语的笑话接龙了。
你的高中同学在聊天时说她无意间读到了费孝通的《乡土中国》,这让她回想起曾经在乡下度过的童年,稻田、野狗、学堂、晚霞,质朴又亲切。你心中激动,因为此书点触到了你的专业:“《乡土中国》是对中国基层社会的描述,书里很多概念在学界很有影响力,比如差序格局,这与滕尼斯的社区和涂尔干的机械团结有异曲同工之妙……”你眼中闪烁着知识的光芒,口中滔滔不绝。而旁边的同学对你的专业一无所知,只能尴尬地报以沉默。
有次作为导师的跟班去参加学界里一个略有些级别的小型沙龙,对于我这个还学无所成又出身普通的本科生来说,能亲眼见到那些只存在于教材里、论文里的大咖是何其荣幸。我正襟危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以最小幅度地动作翻笔记本、做记录,恨不能隐到背景里,或者是当一棵没有存在感的植物,只要能让在场嘉宾们忽略我这个蠢学生的存在就好。这场沙龙里最大的咖坐在离我最远的对角线,他开口了:“今天我们来了几位新同学,来自我介绍一下吧,再说说你们对这次的课题有什么意见和建议。”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我当时是怎样完成了那场愚蠢的发言,总之嘉宾们都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会议结束之后,我跟着表情呆滞的晚归的白领们一起涌进地铁站,赶着最后几班车回学校,正好这场沙龙里一位资历浅一点的小咖也顺路同行。他的声音在隆隆的地铁车厢里显得有些疲惫和恍惚,但有一句我还一直记得:“我们在他(大咖)前面都是学生,你想表达的观点他早就知道了,他看过的书比你看的要多得多。但是一个好老师,他知道学生在某个阶段能有怎样的能力、怎样的见解就算是优秀,他希望你要敢于表达,他不会觉得幼稚,也不觉得可笑。”那天的雾霾很浓重,月色也非常朦胧,而那一刻我却感到了无比的清朗透彻。
其实,孩子的游戏应该继续下去,在那越压越紧实的米粒中他或许能体会到关于密度的奥义;那个故意卖着关子的冷笑话应该由她讲完,你已经听过一遍又何妨,她讲笑话时的一本正经是多么可爱;让你的同学重新到童年里遨游一番吧,那些真切的回忆同那些凝炼的学术理论相比,是另一种荡气回肠。在生命体验和知识积累上,我们总有次序的先后之分,但这与优劣毫无关系。当别人用好奇心去敲开一扇新的大门时,别用你的经验之谈去替他规划前程。唯一能让我们的生命丰满起来的,是属于每一个人的独特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