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步地向台上走去。阿尔弗雷德似乎听见了这边的脚步声,绕到脑后正想要摘下眼睛上方那片遮挡物的手停了下来。
“乔茜?”亚瑟听见阿尔弗雷德对着台下某个方位叫了一个人的名字,他猜那应当就是方才那个负责收费的女孩,“还没结束吗?”
阿尔弗雷德的呼唤没有得到应答,因为在那之前亚瑟·柯克兰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阿尔弗雷德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身形顿了顿,然后缓缓转回了头来。
眼罩使得他对声音方位的判断不再那样精确,他的脑袋微微向右侧偏离了一些,面朝的方向微妙的偏离了站在他正对面的亚瑟。从英国人的角度看去,此时的阿尔弗雷德就像一个车载玩具中最常见的歪头公仔,可爱的要命。
“嗨。”阿尔弗雷德轻声和他打了个招呼。
亚瑟张了张嘴,他理应回应这个友善的问好,但却堂皇地发现自己的嗓子竟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什么,但大雨来临之前闷热的空气就像一团粘稠的糖浆包裹着他的皮肤,让他紧张地喘不过气来。亚瑟垂在身侧的手指有些抽搐,他下意识想要扶紧旁边的桌沿,但沁出的汗渍却让他的手心打滑。
他曾在运动场的另一端,在多媒体教室隔着一条过道的坐席上,在餐厅的后排,在电脑屏幕上,在镜头里,在无数阿尔弗雷德毫不知情的同一空间中,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观察过阿尔弗雷德的样子。但没有任何一次,他们能够像现在这般近在咫尺。亚瑟的鼻端已经几乎能够闻到阿尔弗雷德身上混杂着清洗剂香气的汗味——这是当然的。这个金发的美国年轻男孩已经在露天搭建的台上站了一整个下午,他暴露在球衣领口外的脖颈上遍布着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当阿尔弗雷德低头的时候,那里细腻的皮肤便会借着环境光折射出一种润泽的质感。亚瑟像是着了魔一般用几近露骨的眼神盯住那里,所看到的一切都让英国人倍觉浑身燥热,而阿尔弗雷德本人却对此浑然不知。亚瑟没有办法解释自己一片空白的思绪,满脑子唯一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伸出手臂,他就能碰到阿尔弗雷德的胸口。他迫切的想要知道那件薄薄的球衣下覆盖着的肌肉群组织的触感,阿尔弗雷德浑身散发着健康而鲜活的气息,一切的一切都令亚瑟·柯克兰头晕目眩。
但他无法这样做,仅剩的理智告诉亚瑟,他必须克制住自己全部的无厘头幻想。他必须表现得非常冷静,起码不能在当下就令眼前的阿尔弗雷德看出哪怕一丝端倪。
见对方迟迟不说话,阿尔弗雷德好像也明白了什么。他姿势放松地倚靠着桌沿,未被眼罩覆盖的下半张脸露出一个笑容来。“马上就要下雨了,”他说,“你确定不要赶快离开吗?”
亚瑟咬紧了嘴唇:“不。”
他吐出这个短促的单字,然后突然意识到这是他有史以来和阿尔弗雷德·琼斯之间进行的第一场正式对话。亚瑟感到自己身体中的血液像是凝固了。
阿尔弗雷德没有听出他话语中的局促,他稍稍向前迈了半步,自然地前倾着身体开口道:“我猜你花了一百块,应该不只是为了和我站在这里闲聊的吧?”
亚瑟·柯克兰突然有些庆幸亲吻亭的吻者会被要求遮住双眼,否则阿尔弗雷德一定会一眼看穿他脸上瞬间流露出慌乱的神情。“你听见了?”他惶惶地小声问道。
“一点点。”阿尔弗雷德诚实地回答。
亚瑟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不……那只是,为了募捐。如果你觉得……”
“而我之所以站在这里也只是为了拿回我的训练球场使用权。”阿尔弗雷德打断了他,“放轻松,我不是这个意思。下午的时候,有一位八十岁的夫人也站在了你现在的位置上,她参与了活动,只因为我长得像她六十年前认识的初恋。所以,我早已经没什么可介意的了。这只是个游戏……游戏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金发的男孩耸了耸肩:“只不过,希望她的丈夫也同样不介意这个。”他语气轻松地开了个玩笑。
亚瑟觉得自己似乎应该配合他突如其来的幽默感,于是有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但他很快意识到阿尔弗雷德并不能看到这一切,于是只能在半途兀自改成了几声刻意的清咳。
他们二人相对而立,半晌无人再次开口说话。亚瑟一面觉得懊恼,一面又觉得悲哀。台下负责保管善款的工作人员早已溜开不见,空无一人的草坪上方的天空霞色渐起,偶尔略过阵阵湿热的风,卷着他的衬衫衣角和阿尔弗雷德的鬓发,像一场自仲夏夜的海崖边席来的排山倒海的白浪,一下一下,鼓动着亚瑟·柯克兰的心潮。
就在这时,阿尔弗雷德的手突然向他袭来,在亚瑟来得及反应之前,如同带着某些确凿的灵感一般准确无误地触摸到了他的脸颊。英国人宛若触电一般浑身僵直地静止在原地,瞪着一双绿色的眼睛看着阿尔弗雷德朝他靠近的脸庞。即使是在他最为荒诞的春梦里,阿尔弗雷德也从未和他靠的这样近。
在他们的鼻尖相距只剩最后一英寸的时候,阿尔弗雷德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大拇指虚虚扣着亚瑟绷紧的下颌骨将他的脸抬了起来,浅浅的呼吸声如同夏日森林的灌木丛中忽明忽灭的萤火。
“我们最好快些完成任务,”阿尔弗雷德道,温热的鼻息洒在亚瑟的颊边,“赶在雨落下来之前。你觉得呢?”
亚瑟控制不住自己快要跳出喉咙口的心脏,他们靠得这样近,亚瑟几乎能够看清阿尔弗雷德侧脸皮肤上细小的绒毛,他的手无处安放,只能狼狈地抓紧了阿尔弗雷德前襟的球衣布料,像是推拒,又像是迎合。当那个金发美国人的嘴唇贴着自己的嘴角轻轻落下一吻的时候,亚瑟·柯克兰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一颗即将融化的冰块。
柔软。这是亚瑟·柯克兰的第一印象。阿尔弗雷德的嘴唇比亚瑟想象的更加湿润,也更加有力。英国人几乎没有感觉到什么温度,但那片刻相贴的一小块皮肤便立刻像被烈日的光辉灼烫了似的,带着无法忽视的针刺感从唇角一路酥酥麻麻地传递到了亚瑟·柯克兰的大脑皮层,让他半边身子忽的没了知觉。
阿尔弗雷德并没有退开,那个若即若离的轻触就好像落在花园深处蕾苞上的蜂鸟轻轻煽动翅膀时带起的微风,他们保持着这个亲密无间的姿势好几秒,阿尔弗雷德才慢慢向后退开。
“好了。”阿尔弗雷德对他道。
一个吻。亚瑟在心里想道,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第一个吻,已经结束了。
极限的幸福感降落之后,紧随而来的便是异常疼痛的酸苦。亚瑟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也许这就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他们从未真正认识过彼此,因此,亚瑟也从不曾期待过在这一生中自己会与对方产生任何另外的交集。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场……试错,又或是一个超出原本计划的意外。他不知道这个吻能否成为治愈自己从这场无望之爱中全身而退的良药,但无论如何,亚瑟·柯克兰缓慢地思考着,他并不后悔花了这一百块买下了阿尔弗雷德最后的吻给自己留作一个微薄的纪念。
亚麻发色的英国人将自己的双手背到了身后,往后撤开一小步,声音低哑:“……谢谢。”
到此为止吧,亚瑟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如果只在这里停下,那么或许他还能够假装今天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的模样。那将不会很容易,他可能会需要一周的时间,又或许更多。
亚瑟·柯克兰在最后一刻急促地深呼吸了一下,正当他打算转身逃走的瞬间,一只手从后方拽住了亚瑟毫无防备的手腕。那股拉扯住他的力量大的出奇,亚瑟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惊呼,便被站在身后的人一把带着倒了过去。
亚瑟头顶的帽子应声落到了地上。
在阿尔弗雷德低头的瞬间,他们的鼻梁大约是不小心撞在了一起。然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痛觉转瞬即逝,四片唇瓣如同相吸的磁块,在彼此触碰的第一秒,阿尔弗雷德微微张嘴含住了亚瑟的上唇,不费吹灰之力地摧毁了片刻之前那个完全纯洁天真的吻。霎时间,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起来。唾液交换的滋味是如此令人心驰神往,亚瑟·柯克兰被阿尔弗雷德亲吻的力道压得不得不向后反弓起腰部,美国人伸出一只手托在他的后脑和脖颈的连接之处,手指插进了那里亚麻金色的发丝之中。
雨终于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