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听说,祖奶奶当年,差点就嫁给了地主家当太太呢。”
小镇上的医院没有大城市那么拥挤,三人间的病房里只住了祖奶奶一个人,另外的床铺都被探望的小辈们坐满了。
有医生进来看到,让大家尽量到外面去,不然影响室内空气,对病人恢复不利。
到了外头,大家百无聊赖的,就你一嘴我一嘴聊了起来。
“什么地主家啊,我听说呀,那可是当时真正的名门大户呢,那会儿还是民国吧,听说那户人家跟张学良他们家都有关系。”
“那可是了不得,那咱家老太这个身世,门不当户不对吧?”一众小辈们顿时来了兴致。
小叶坚持坐在病床边,没有出去,不过仍能隐约听到一些外面的动静。
也不知道是哪一房的叔叔伯伯了,听得这话题引起了别人的关注,更来了劲:“那可不,咱家祖上,往上数十辈子,都不见得出过什么大人物。那人家是什么人家,对吧,那是跟学良将军家都沾亲带故的。”
“哎,那阿太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家儿啊?”
“是不是跟电视里一样,阿太上学的时候被人欺负,偶然地,被贵公子给救了?”
是大姑的声音,只听她噗嗤笑道:“我说小毛,你琼瑶剧看多了吧?还上学呢,你祖奶奶压根没上过学。”
有长辈附和道:“就是!刚我不都说了嘛,咱家就是小门小户,连家道中落都算不上,压根就没起来过。你祖奶奶当年哪有钱去上学?”
“就算有钱,普通人家也不会供一个姑娘家去上学的,又不是啥大家闺秀。”
“可祖奶奶是认识字的呀……”有人嘀咕了一句。
这在老一辈的人当中,识字的还真不多见,这也是小辈们比较惊奇的点,但祖奶奶从来没说过自己到底是哪儿学来的。
“话说祖奶奶到底是怎么认识那少爷的啊?”大家的胃口都被吊了个十足,快要不耐烦了。
“听你奶奶说啊,当年你阿太,是在赵家做丫鬟的,这一来二去么……”
“哦哦,那就说得通了……哎不对啊,刚不是说差点就成了吗?这丫鬟跟少爷,怎么想都成不了吧?”
“就是,可能就是那少爷对阿太有点意思吧……”
这时,病房里传出来一阵短促而粗哑的咳嗽声,大家好像这才意识到,这还在老人的病房外呢,八卦这种事实在有些不厚道。
尤其是几位长辈,干咳了几声,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尴尬,就没有再说下去。
有几个小辈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还想再问,只能压低了声音,在那嘀嘀咕咕。不过当年的事情到底怎样,其实谁也说不清楚。
听着外头的动静小了下去,小叶却是有些恍惚了。
她看了看祖奶奶紧闭的双眼,脸上的纵横沟壑深深,干瘦的身体已然失去了活力,九十岁的高龄,已经让人完全看不出老人的年少时光。
祖奶奶当年,真的差点就跟那位赵家少爷结婚。
关于这事儿,小叶是知道的。
02
祖奶奶有一面铜镜。
手柄上刻着繁复的古老花纹,镜身是半水银半青绿朱砂堆的,背面有一双翩翩起舞的朱雀,边缘被摩挲得极为光滑。
这种物件,即便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叶,也一看就知道是贵价货,要是拿去古董市场,指不定能卖多少钱呢。
祖奶奶生了两男一女,据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一大家子没饭吃,差点都要饿死了,大家都劝她把铜镜卖了,她硬是没肯。
“等我死了,别的东西随便你们,这面镜子,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这是祖奶奶对自己的身后事唯一的要求。
对此,子孙们还是颇有些意见的,用叶爸的话说,这镜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埋了有啥用。挺好一东西,留着指不定都能换套小公寓了。
不过说归说,叶家这一大家子,到底还是孝顺的,老人家就这点要求,不可能去违拗她。
“阿太,这面镜子,到底是哪来的啊?”
小叶爸妈一直忙于做生意,爷爷奶奶身体也不好,何况还有叔伯婶子家的娃要照顾,所以她从小是跟着祖奶奶一起长大的。
祖奶奶一直都说,这镜子是她祖上传下来的。因为娘家兄弟不争气,她爹担心家给不肖子败光了,就把东西给了她,也算是压压嫁妆,让她到了夫家可以过得好一点。
这都隔了好几辈的事儿了,也没人去仔细追究。
可小叶觉得,祖奶奶既然能去给人家当丫鬟,那家里条件肯定也不好,不大可能有这种贵重物品。
于是,有一次,在祖奶奶又拿着铜镜摩挲的时候,她忍不住问了出来。
可能是很久没人这么认真问过铜镜的事了,也可能,是那天的天气,特别像记忆里那段阳光明媚的日子。
不知怎的,祖奶奶就陷入了沉思,就在小叶以为她不会说话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老人的回答,粗哑的声音中,竟带了莫名的温柔。
“当年,家里穷,日子过不下去了,我就去了赵家当丫头。都说啊,这当佣人的日子不好过,被人呼来喝去的,没皮没脸。可那会儿,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这些个事情。”祖奶奶呵呵一笑,跟小叶说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那段往事。
那年,祖奶奶还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就被老爹卖去赵家当了丫头。本来签的是活契,但碍于外头日子苦,赵家人又待她不错,就一直也没走。
赵家少爷大她几岁,两人原本是没有什么交集的,偶尔在院子里撞见,也是说不上话的。
也说不清楚两人到底是什么时候熟络起来的,大约是赵家少爷年少轻狂,老要顶撞赵老爷,一犯事儿就是一顿打,然后关禁闭,还没饭吃,祖奶奶就受到太太的指派,私下去给少爷送吃的。
“赵家的家规是真严啊,老爷又一向严厉,可少爷他总不听话,挨了打也不长记性。”祖奶奶似是有些感慨。
这年代听到那些个老爷、少爷、太太啊什么的,小叶总有种恍惚的不真切感。
祖奶奶真是年纪大了,絮絮叨叨了好久,有些话都对不上了,小叶费老大劲才理出了一些头绪来。
03
其实说起来也挺狗血的,年少的祖奶奶长大了,十八岁的时候,那脸蛋娇艳得跟朵花儿似的。
在那个年代,十八岁足可以嫁人生子了,可祖奶奶,啊,这么说挺别扭的,其实阿太的名字还挺好听的呢,叫夏妍。
据说是阿太她妈生她那天,做菜做咸了,被她爸骂了一顿,没想到就在那天晚上,阿太就出生了。阿太她爸随口给她取了个名字,夏盐吧,后来上户口的时候,人工作人员有文化,好心给改了一个字。
年少的夏妍该出嫁了,亲娘是早几年就不在了,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后爹后娘突然发现还有这么个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嫁出去铁定能换一大笔礼金,儿子娶媳妇儿的钱就有了。
如果是从前的夏妍,那是逆来顺受惯了的,爹娘让干啥就干啥,绝无二话,即便是当初被卖去当丫头也没有怨言的。
可自从她跟赵家少爷熟识后,跟着学了不少字,读了一些书,有想法了,要不怎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呢,无才,好压迫呗。
当后爹后妈找来的时候,说是给她配了个远房表舅家的儿子,小伙子长得不算俊,那肯定也是不丑的,吃苦耐劳,家境也还殷实,跟了人家准没错。
那夏妍哪肯啊,但是她也没胆子反抗,只能一个人躲起来悄悄地哭。
那天,赵家少爷又跑出去不知道干嘛了,大半夜的才回来,被赵老爷抓了个正着。
可是一顿好打,赵老爷也气啊,这年少不懂事就算了,二十来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正经,这次是打狠了的。
看得夏妍都心疼了,没等太太吩咐,她就偷偷藏了几个包子,趁着没人注意,去拿给少爷吃。
赵家少爷心里感激啊,吃着吃着,突然问夏妍:“阿妍,你肯不肯嫁给我?”
夏妍整个人都懵了,使劲掐了自己一下,这下不只是眼睛红了,脸都红了。
那天她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她是早就喜欢少爷的,但是想都没想过,两人之间会有什么可能。所以这心思啊,一直都是藏得死死的,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少爷怎么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更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赵少爷就跟父母提了这事儿。按常理,这老爷太太知道自个儿宝贝儿子喜欢上一个丫头,那不得气疯了啊,尤其赵老爷还是那火爆脾气。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赵太太亲自去问夏妍,问她愿不愿意嫁进赵家。
赵家不愧是书香门第,做人做事特别有分寸,连对待下人都这么尊重。赵太太没有去问夏家爹娘,就是知道,一旦问了老的,那小的就完全没有话语权了。
夏妍当时也不过就是十八岁,听到这事儿都慌了,但人家老爷太太,也不需要拿这事儿来跟她开涮啊。最后么,当然还是含羞带怯地同意了下来。
夏家老爹后娘知道这个消息,还以为是赵家要把女儿纳了做妾呢,那年头的大户人家,还是很兴纳几房姨太太的。
本来还想端端架子,既然是要做妾,姑娘又长得这么好看,那这纳金怎么也得是行价的两倍吧?
最后知道是要嫁去做正头太太的时候,夏妍她后娘差点欢喜得晕过去,着实丢人了些。
04
“那面铜镜就是赵家少爷送您的吧?”小叶抿着嘴笑,把“定情信物”几个字咽了下去,又追问,“那阿太你后来为什么没有嫁进赵家啊?”
祖奶奶点点头,表示认下了,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别的,毕竟年纪大了,说了这半天话,实在有些疲乏。
后来祖奶奶又跟小叶说起过几次,可能也是觉得自己时间不多了,想找个人说一说,不然那些记忆就要随着一起埋进黄土了。
时隔多年,祖奶奶说起那些个往事,看起来也挺平和的,就跟说别人的故事一样。
“那时候世道乱,今朝不知道明朝的,我和少爷的婚事一定下,赵家人就开始操办了。这面铜镜,就是婚礼前夕少爷送给我的。他给我讲了一个破镜重圆的故事,说是铜镜破不了,比那个好,就当是信物了。”
小叶双手捧着下巴,感慨道:“这赵家少爷,可还真浪漫呀。”
祖奶奶微微笑了一下,脸上的褶子更深了一些,继续道:“这镜子啊,是少爷从北京的琉璃厂带回来的,一般可买不着呢。要说,他对我是真的好,教我认字,我笨,学不会,他也不发脾气,耐心地一次又一次反复教。”
祖奶奶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下去,用她自己的话说,年纪大了,时常会陷入一种似梦非梦的不真实感觉里。
“第二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叶忍不住问。
祖奶奶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道:“那天夜里,城里突然就打了起来,到处都是炸弹声、枪声,我也不知道是哪家跟哪家在打。赵家在当时是比较有地位的,可在那乱世中,又有谁能保得完全,确保自己全身而退呢?”
“那自然,婚事也办不了了,少爷派人把我送回了乡下,让我等他。”祖奶奶摩挲着铜镜,目光悠远。
想也知道,后来赵家人肯定没有再去找阿太呗,小叶好奇:“那赵家人后来怎么样了?”
空气中静默很久,很久,才听到老人的声音:“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死了吧,不然少爷肯定会去找我的。”
看着祖奶奶沟壑纵横的脸,还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小叶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那是被岁月摧残了的如花少女,她也曾有过自己的爱情,却因着那乱世,走散在时光里。
至于后面的故事,无非也就是,夏妍久等不到心上人的到来,被父母强逼着嫁给了别人。
但时至今日,祖奶奶都无法忘怀那个曾经心尖上的人。或者,祖奶奶真正无法忘怀的,是自己的青春岁月吧。
小叶又想到自己小时候,每个父母不在的夜晚,每个雷电交加的时刻,都是阿太给了她全部的温暖。那双苍老粗粝的手,是她童年里安全感的全部来源。
突然的,她就想要为祖奶奶做些什么。让老人家最后的时间,能够感到幸福。
而这个幸福,或许是他们这些子孙后辈,都给不了的。
这天,小叶刚去看了祖奶奶,从医院里出来,不知怎的,就在街角的公共花园迷了路。
原本不大的花园,突然成了山重水复无路之地,转过假山、曲水,眼前竟还出现了大片的芙蓉花,深深浅浅的粉交相辉映,营造出一种不真实的幻象。
忽然,一阵清冷空灵的琴音不知从哪儿传了过来,如泉水般潺潺流动,好似来自深谷幽山,悠远绵长,不带人间气息。
不知道为什么,小叶有种错觉,这些音符好像是有生命的,一个个从弹琴人手中蹦出,汇成一条溪流,静静地流淌,淌过人生的波折,淌过岁月的颠簸。
小叶不自觉地向着声源处走去,当她回过神来时发现,不远处坐着一名女子,正垂眸颔首专心地抚着手中的古琴。
女子身着白底襦裙,裙衫上以红色丝线绣着大朵不知名的花团,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银簪,缀着粉色的芙蓉石。仿佛凭空出现,不知从何处而来,亦不知要去何方。
“姑娘前来,可是有所求?”女子并未抬首,指尖亦没有停下,但这话,显然是向着小叶说的。
同时,风中飘落一张浅金色的名片,上面刻着半透明的线状玫瑰花纹,上面写着:“以你最美好的梦境作交换,人间边缘,生生不息。”
05
“姑娘前来,可是有所求?”女子并未抬首,指尖亦没有停下,但这话,显然是向着小叶说的,“人间边缘,只收世间美梦,亦为世人织梦。”
小叶乍一见到这番情景,恍恍然如坠梦中,又听闻“姑娘”这样老派的称呼,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女子并没有催她,只是自顾自地弹奏古琴,裙身后面转出来一只通体乌黑的猫,晶亮的猫眼流转着摄人心魄的光芒。
“阿太快要不行了,我想让她再见一见赵家少爷。”鬼使神差的,小叶就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面前的女子显然听懂了。
“全新的梦境需以现实模板为基础,若要为你祖奶奶织梦,我需要先看一下她的真实经历。”女子终于抬起头来,琴音也随之戛然而止。
小叶这才看清对方的眉眼,其实也不对,她是特意看了几眼,但并没有留下具体的印象。只觉得面前之人眉目清冷,眸眼如冰,不沾一点烟火气,说话的声调也完全没有情绪。
就像,就像一尊木偶,对,就是一尊木偶,美则美矣,全无生机。
但不管怎么样,小叶终于能够满足阿太的临终心愿了。
第二天,阴雨绵绵,正好轮到叶爸看护,小叶在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终于敲门走了进去。
“爸,你回家休息吧,今天我没课,我来陪阿太吧。”
叶爸的眼底有点乌青,欣慰地摸了摸女儿的头,也没有推辞:“你从小就和阿太最亲,她老人家也没几天了,那就趁现在多陪陪她吧。”说完,就起身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回去休息了。
叶爸刚走,阿芜就从推门走了进来,小叶好奇她是怎么过来的,但是总觉得心中有股敬畏,不敢多问。
“这就是我祖奶奶的铜镜,她最心爱的东西。”小叶小心翼翼地从祖奶奶枕头底下将东西拿出来。
阿芜伸手接过铜镜,小叶无意间触碰到对方的指尖,冰凉的感觉,激得她生生打了个寒战。
琴音渐渐响了起来,好似将整个病房笼罩了起来,小叶她们都被隔绝了起来,身处世界之外。
眼前渐渐起了一片迷雾,梦幻的画面逐渐清晰,露出十八岁姑娘姣好的容颜。
“阿妍,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可是爹娘不同意我跟她来往。”年轻的男子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很典型的民国学生样子,此刻正一脸愁苦。
面前的姑娘样貌漂亮,粗黑的大辫子上扎着鲜艳的红头绳,很老派的打扮,但因着年轻好看,倒也不觉老土。只是,她神态瑟缩,很明显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不知……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能让少爷瞧上眼。”夏妍掩藏在袖子里的手,不安地绞来绞去,最后嗫嚅着开口。
“她啊,倒是跟我们赵家门第相当,长得也好看,是隔壁女校的,成绩特别好,胆子也大,上个月我还看到她去游行了,她高高举着旗子站在最前头,又有女孩子的娇美,又有男子的英气……”
赵世仪提起自己喜欢的人,不知不觉就说得多了,没什么章法,但却事无巨细地一点点说着心中的那个她,脸上不觉间漾起的甜蜜笑意,让他唯一的听众红了眼。
06
“老爷太太为啥不同意啊?”夏妍悄悄眨了眨眼,硬是把舌尖上的酸苦按了下去。
赵世仪脸上的笑顿时就没有了,颓然坐在地上,叹了口气道:“她们家……哎,说了你也不懂,大约就是她家投靠了那边的人,跟我们这一派是对头。”
夏妍确实不懂,消化了一会儿,她才又道:“是不是戏台子上唱的那样,一派是东林党,一派是阉……宦官他们,所以……”
“阿妍你这比喻好,哈哈,虽然比喻很不恰当,但反正就那么回事吧。”赵世仪哈哈笑了起来。
听到自己被夸奖了,夏妍也笑了起来,脸红红的,转而又想起自己的亲事,爹娘那边似乎已经跟男方谈得差不多了,突然就悲从中来。
赵世仪看了出来,他也不笑了,问道:“阿妍,你爹和后娘是不是要叫你回去?”什么情况,他大致也猜出来了。
前几天夏家人就来赵家谈过了,说要把女儿接回去,赵太太不太舍得,暂且就没放人,可到底签的不是死契,也不好一直留着人家不让走,无非多留几日,大约时间也不长了。
夏妍顿时就红了眼,这下怎么都忍不住了,眼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赵世仪一下慌了,面前这姑娘虽然名义上是他家的丫头,但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已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在这乱世,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子,活得何其艰难,不仅是长久相处出来的微妙情感,还有真切的心疼。
“阿妍,不要哭,回头我和娘去说……”赵世仪说到一半,顿住了,自己也意识到,说了又怎么样呢,赵家毕竟不是土匪,难不成还能硬把别人家女儿扣下不成。
沉默中,赵世仪伸手搂住了夏妍,两个各怀心事的年轻人,就这样在乱世的风雨中相互慰藉,从对方那汲取些许温热。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赵家都不太平,应该说,那个世道就不太平,赵家因为儿子的事情,就格外混乱了些。
赵世仪一找到机会就偷溜出去,找自己喜欢的姑娘。那天晚上,他甚至收拾了包袱,决意和心爱的人私奔。
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临了临了,姑娘反悔了, 留了一面铜镜给他,还有一封短得不能再短的信:家国未平,无心情爱。
这倒是让男儿们都万分汗颜的了,可你既无心情爱,又何须予人希望?
赵世仪心灰意冷,原先咬牙鼓起的一腔勇气,尽数散了去。
他回到家中,主动跑到赵老爷那里,负荆请罪,自认责罚。赵老爷也是半点没手软,举着手臂粗的棍子,亲自上阵,狠狠抽下去。
“你这孽子,从小顽劣也还罢了,偏去招惹不该沾边的人,你想害死整个赵家不成?今天算你自己个儿回来了,否则,我立马就登报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赵太太也在旁边抹着泪,恨铁不成钢:“是啊,世仪,你这回可是真的错了。爹娘不是那等迂腐之人,可你做事总得顾全大局不是,娘不求富贵荣华,只希望咱们一家都平平安安的,你说你喜欢谁不好?哪怕……哪怕是要了阿妍也好比那人强啊。”
当然,赵太太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想到儿子会真的求娶夏妍。
当第二天,赵世仪拖着病体,一瘸一拐去向父母提出此事的时候,赵家二老倒是不好说什么了。
也可能是权衡之下,娶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虽然门第落差很大,但总不至于惹出什么事来。再想想更坏的可能,赵老爷和赵太太齐齐叹了口气,罢了,也不要求什么了。
丫头就丫头吧。
只是,命里无缘的人,终归是无缘。
就在二人即将举办婚礼的前一天夜里,城里乱了,到处都是爆炸声、惨叫声,原本剑拔弩张却绷紧的平静表象,被彻底打破。
从此,夏妍再也没有得到过赵家人的消息。
07
琴音是什么时候停的,小叶一点都不知道,她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好像有点湿湿的。
“阿太,你知道这铜镜……其实并非赵家少爷为你所买吗?”
想必,那位不知名的姑娘,也是喜欢赵少爷的吧,只是人各有志,选择不同,最终也只能将这道不完的女儿心思寄托于小小的铜镜之上。
那赵世仪又为何要把铜镜送给祖奶奶呢?还把“破镜重圆”的典故讲给祖奶奶听。
小叶想了又想,或者他也是有那么一点喜欢祖奶奶的吧?或许,在那一刻,他是真的决定忘记过去,把一腔真心交给另一个姑娘。
铜镜,即便在悠长的时光里也很难被腐蚀,更不会破碎,那是一个姑娘,还有一个年轻人的真心。
“你要将夏妍的魂魄织入梦中吗?不过我要提醒你,入梦需要药引人的指尖血,届时,药引人将一同入梦,你可有人选?”阿芜出声,打断了小叶的思绪。
小叶一愣:“药引人吗?”
那位赵家少爷只怕早就入土了,还有谁能陪她?何况,祖奶奶年事已高,就这样被桎梏在梦中,也不是好事吧。
“我只想让老人家最后再见一次赵家少爷,即便是在梦里。”小叶心想,阿太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必然就是她那未开始就夭折了的爱情吧。
阿芜点点头,正要酝起灵力抚上琴弦,床上行将就木的老人却突然发出了一声呓语。
“阿荣……谢谢你……我就要来了……”
小叶整个人一震,示意阿芜先等一会儿,然后凑到老人枕畔,急切又压低了声音小心问道:“阿太,你说什么?你想见谁?”
老人好像听见了,虽然仍是闭着眼睛,嘴角却起了一抹笑:“阿荣啊,这些年,让你久等了。”
阿荣。小叶的祖爷爷,全名叶大荣。
难道祖奶奶最后想见的人,并不是赵家少爷吗?
此时,琴音又响了起来,迷雾中的世界,已经切换到了十几年后。
画面像快进的影片,一帧帧在眼前掠得飞快,但足以让人看清一些事情。
年少的夏妍已经换了副模样,梳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已婚妇女发髻,围着素色的围裙,在灶前忙碌,锅上热气蒸腾,也不知道是在蒸包子还是煮汤粥。
旁边有个憨厚的男人,在殷勤地打下手,时不时还要帮夏妍擦擦汗,两人说着什么,偶尔露出朴实的笑。
没有浓情蜜意、缱绻情长,但那种满满的生活气息、细水长流的点滴温暖,足以让人泪盈于睫。
画面突然停在了窗台边的铜镜上,镜中露出夏妍略憔悴但仍年轻的脸庞。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夏妍慌忙放下手中的梳子,想要将铜镜收起来,一时却不知道要藏到哪里。
正当这时,丈夫叶大荣已经走了过来。
叶大荣是土生土长的乡下汉子,不懂怎么表达情绪,只是,看着面前失措的妻子,心里涌上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夏妍紧张的时候就会偷偷地绞衣角,这个小习惯一直都没有变。说实话,对于丈夫,她是心有愧疚的,不管怎么样,两人已经结婚了,心里还想着别的男人总是不好的。
可赵世仪一直生死未明,她一个农村妇女根本无从探听,两人毕竟有过那么一段,又怎是说忘记就忘记的呢?
“阿妍,这镜子挺好的,以后你要想用,就大大方方地用,不要躲着我。”叶大荣抓住妻子的手,支吾了几下,又道,“你……你以前那段儿,我多少知道一些,没事儿,反正现在,不是咱们在一起过日子吗?”
夏妍一下就哭了起来,她突然想起了那个“破镜重圆”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讲给丈夫听听。
“那这铜镜是好,破不了,就像咱们一样。”叶大荣听完,呵呵笑了起来,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说得最肉麻的情话了。
08
小叶大概明白了。
最后她请求阿芜,让祖奶奶在梦境中看看祖爷爷,重温她最美好的梦境。
祖奶奶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虽然呼吸还算平顺,但是老人已经三天没醒了。
医生说,反正老人也这样了,与其在医院受罪,还不如带她回家,好好送一程,没准心情一好,还能多活几天。
大家伙都深以为然,下午就办了出院手续,带老人回家了。
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聊房价、谈经济形势,还要时不时侃侃国内外政治局势,好不热闹。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人治好了给接回家呢。
小叶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心里涩涩地难过。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也不能怪大家。祖奶奶病了有小半年了,小辈们轮流照顾,医药费平摊,都没有二话的。
这要不是医生都明着说了,大家也不至于真就放弃治疗。
看看新闻上,多少老人生病了,没人照料不说,子孙们互相推诿医护费用,还要争家产啥的,真是不病死都要气死了。
何况,祖奶奶已经九十好几了,这搁哪儿都算是高寿了吧,哪天真不行了,论理也是按喜丧来办。
“小叶,你也甭难过,阿太毕竟这岁数了,也到时候了。这几天啊,没事就多陪陪她好了,最后还能有你这个祖孙女儿特意从外地赶回来看她,她走得也安生。”
叶妈看到女儿一脸颓丧坐在边上,过去安慰她,又小声叮嘱道:“你也别整天挂着个脸,让你伯伯婶子们看到了,都不好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对他们有什么不满呢。”
小叶点点头,乖巧道:“嗯,我知道了。”
确实,对比许多老人,祖奶奶这一生也算很圆满了。生病了,子孙们能治治,不能治就算了,好好回家,落叶归根。后事也已经差不多准备好了,风光大办。
看得开,也挺好。
虽然想到最亲的祖奶奶马上就要走了,小叶心里不好受,但是想到此刻,她正跟祖爷爷在梦中重温最初的温暖,就安慰了很多。
老人睡梦中不时露出的笑意,证实了这一点。
在旁看护的这段时间,小叶百无聊赖,突然又想起了那位赵家少爷。
据她推测,当时的赵家很可能是在离散后去了台湾,之后很多年,两岸关系都很紧张,祖奶奶一个乡下妇女,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再和赵家联系上。
至于赵世仪后来有没有回来找过那个叫夏妍的姑娘,就无从得知了。
大家都说,叶家的祖奶奶走得特别安详,走的时候,干瘦的脸都是带着笑的。
小叶破天荒地没有哭,甚至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欢喜,虽然那欢喜里是夹杂着不舍的。
最后,让她感到意外的是,阿芜并没有收取她的美梦当报酬。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否让我收藏夏妍和叶荣的梦境?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不能单方面修改协议。”
大片的芙蓉花团后面,阿芜依旧一脸的不关世事,提出了这样的请求。当然,听她的语气,是听不出请求来的,同时,也并没有其他情绪,只是淡淡地,程序化地,说出这句话。
小叶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芙蓉花,心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这个时候,祖奶奶应该已经到下面了吧,祖爷爷早就走了这么多年,想必两人是遇不到的了。
如果有的选,下辈子,祖奶奶是会选择年少倾心的赵世仪,还是相守一生的叶大荣呢?
半晌,小叶点了点头。
关于祖奶奶这个算不上传奇的故事,能被人收藏起来,想必,她老人家也是欢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