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们去参加了人生中第一场西式婚礼。
收到邀请的那天是个九月的下午,暑气渐消,天气已经有了些秋天的澄净微凉。新郎是我的本科同学,他请柬上是一张海边的婚纱照,天青海阔,细浪如雪,一对璧人立在海边礁石上,眉眼弯弯如同新月。那久违的美好让人晃了一下心神,仿佛世界还和从前一样。
只是当被问及能否参加婚礼时,我犹豫了。
作为本科同班同学,我自当为他祝福的;让我踌躇的并非他本人,而是与他的婚礼被一同解封的那段并不愉快的本科记忆。说起来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一个农村女孩在一群中产子女的圈子里格格不入,受了些排挤罢了。到底是没什么见识吧,明明都是些细小的不值得提起的事,却在少年记忆里留下了一片凄凄凉凉的底色。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读了博士,结了婚,找了工作,来了湾区。这期间人生悲喜纷至沓来,我也早就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可是请柬入目,我仿佛又回到了那种不知所措的日子,心里有些堵。
目光在窗外碧空逡巡了片刻,我还是从容的恭喜了他,表示我们会去。有些人终归要会一会的,总不能躲一辈子。时移世易,想来当初跋扈的某些人,如今总该长进了些吧,何况大家已经没有了竞争关系。
既然决定了要去,自然要做做准备。为了不再让自己不合群,我查了很多攻略,精心搭配了衣服鞋子,准备了礼品,给车加满了油,开了迄今最远的一次短程。
我们到的比预期早了些,还没有签到就遇到了本科同年级的同学。其实我已经完全不再记得这个人了,但是好在有熟识的同学在场,避免了别人认识我而我不认识他的尴尬。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有些局促。新郎新娘和伴郎伴娘都忙着拍照,工作人员还在忙着布景、调音、摄像,宾客们三三两两的在闲谈交际,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位置,我也努力的让自己融入这个和谐的背景。
婚礼现场的布置比预期的更考究,新人为每一位宾客准备了印着名字的皮质钥匙扣,精心刊印了记载着两人十年恋情的海报,用他们旅行过的城市来命名婚宴的桌子,甚至还给宾客们准备了遮阳用的小纸伞。有了这些道具,倒也不必费心思索话题了,省下了不少心力。
与老同学的相见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尴尬,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他们似乎都比我印象中更善良了。事实上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我早就不再记得那些嘲讽和奚落来自具体的哪个人了。有那么一刻,我看着大家谈笑风生,甚至自己的脸上也挂着合乎时宜的笑容,心里却在思考他们当年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呢?我知道一个成熟的人不应该纠结这些,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那时他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或许都不曾意识到自己做了不大不小的帮凶。他们回忆起彼此的糗事,然而那回忆里不可能有我。于他们而言,那时我是一个他们圈子之外的别人,他们只知道我又得了第一名。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也不会关心我是否高兴。其实,如果不是我突如其来的工作调动,这场婚宴本不该有我出现的。
音乐响起,新人交换誓言,互诉衷肠。他们回忆着十年长情,感谢对方的坚执,愿意在人生的长路上携手共往。我想起了自己的异国之恋,脸上也跟着闪出泪光,说不清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自己。暮色渐起的时候,双方父母在大洋彼岸通过视频为新人祝福,虽有遗憾,倒也充满温情。晚宴时分,四位伴郎伴娘依次发言,谈起他们在异国他乡的相识,谈起他们的青春过往。
听着这些祝酒辞,我忽然想到,其实我也同样不曾了解他们。
是的,其实我与他们并不真的熟识。本科四年我受到了来自他们的排挤,自己也主动的疏远了他们。后来的人生中,他们少年出国,我进入清华埋头苦读,五年一晃而过。他们闯荡世界的时候,我在职场打拼,在异国恋中彷徨,一个人筹办婚礼、买房装修、照顾生病住院的父母,与社会中各色人等周旋。从始至终,我不曾惦念他们,也不曾分享他们的失落和成功。
那一刻,我心里的结松开了。我当然不觉得自己理应承受那些排挤和非议,我只是意识到人生对每个人都不曾容易。一个人总是要经受些洗礼才能成熟,只是这洗礼于我而言来得更早一些罢了。他们生在优越的家境,因而不必像我一样因为贫穷而被人嘲讽排挤,但是他们也需要面对必经之路上的挫折和荆棘。这些年过去了,我证明了自己不需要别人的认可也可以过得很好,而他们也已历过了各自的劫难。往后,我们还是会各自走在人生的路上,各自拥有三五好友,或许再不会坐在一张桌子上谈笑了。
离开的时候夜色深浓,夜空中低低挂着一弯新月。我心里湿漉漉的,有些说不清楚的伤感,连走路也有些恍惚了。电梯里还有个拖着登机箱的路人,大概是刚从机场回来。他走出电梯的时候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老公客气的回应了他。直到电梯门重新合上,我才明白他说了什么。
You have a nice one,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