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写过一篇小短文,里边提到的一位文学评论家——V.S.普里切特将短篇小说定义为:“路过时眼角所瞥到的”。这是很有意思的说法,这漫不经心地“一瞥”将广袤时空里的一瞬存入小说家的头脑,随着时间流逝,它们在脑内与其他的“一瞥”相互碰撞,接着发酵、膨胀、扩张,最后迸裂成小说家笔下的一个新的世界。从这个角度而言,这“一瞥”何止是区区“短篇小说”的定义,更是多数艺术形式、甚至是人类意识(想法、念头等等)出现的起因。如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所言,这“一瞥”便如星火一般点燃意识的引线,任多重象征在潜意识连锁爆炸。最后,我们头脑中的宇宙,就此诞生。
这样延伸涵义也许有曲解夸大的嫌疑,但原句确乎点出了一个要义,那便是“眼睛”的作用。没有眼睛,哪来的星火般“一瞥”?当然了,我们同样可以用“大师”常常唬人的那一套来解释:这里的“一瞥”不单指视觉上的输入,它是一种象征性修辞,指代一切感官瞬间的感受或人们头脑突如其来的念头(所谓 “灵感”)。这是一个周全的解释,却并非诚实的解释,而周全的解释往往终止思考。
我们不妨就将 “一瞥”的原意理解为眼睛真切所见的“一瞥”。这时出现了一个疑惑,眼睛的作用是否真的那么举足轻重?让我们唐突地暂且将这个问题推后,转而讨论一部同样关于“眼睛”的电影——《推拿》。
《推拿》的故事其实三言两语便能说清。主人公叫小马,小时候因车祸失明,自杀未遂后,进入盲校学习数年,毕业后去到一家盲人推拿中心工作。《推拿》的故事,便是这个推拿中心里的盲人按摩师们的遭遇。严格来说,小马并不算是电影的主人公,就像我们不会把一串项链里的线当作项链主体一样,小马是出于叙事形式的需求而作为的线索串联全片,电影的主人公应是包含小马在内的所有盲人按摩师。
电影里引人注目的一点,是对每个盲人性格上的刻画。即便羞于承认,我依然想坦白:在看这部电影之前,向来高举“人生而平等”、自诩人道主义至上的我,作为一个健全人,依然下意识地将盲人笼而统之地视为一个群体,而非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电影展示了一个事实——盲人就是失去了眼睛的正常人,失去了眼睛,但是爱恨情仇、柴米油盐一样都不会少。更别提他们各自性格上的迥异。
抛却对其他大命题——生命、爱情、尊严的探究,我特别关注着片中人物对“眼睛”(或者说“光明”)的反应。他们当中最缓和而普遍的一类反应,便是按摩中心的老板之一张宗琪。在这个角色身上有一种对失明命运的雍恬,他从容地为客人推拿筋骨,解释病由,从无时不坦然含笑的面孔里透出的,是他对生活的勇气击败了失去眼睛的痛苦,他对“眼睛”已经没有奢求。
于此态度相对的是按摩中心的另一个老板。这人一岁就失明,却有着一个极其讽刺的名字——沙复明。除了中医和推拿外,他热爱跳舞,热爱诗歌,便热衷于同健全人相亲,向往“有眼睛的地方”——盲人们口中的“主流社会”。他听客人们评论一个叫都红的按摩师“美”,他用他的一双手反反复复地在都红的脸上摸索。
“我从来都没可怜过自己,从来没有,可是我今天可怜自己了。美到底是什么啊?得了癔症了,天天想,没日没夜地想,就是想看一眼。”
他始终没有得到答案,他对都红的追求以都红的不辞而别告终,他只能喃喃念着那首《北飞的候鸟》: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
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
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
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只鸟,
飞越永恒,没有迷途的苦恼。
东方有火红的希望,南方有温暖的巢床,
向西逐退残阳,向北唤醒芬芳。”
这个一刻不停追赶“眼睛”的人,最后背着手站在自家院子,一脸落寞。
这两个人大致便概括了片里两种对“眼睛”的态度,而两人结局似乎都无甚亮色。这与其说是对两种态度结局的象征,不如说是对真实生活的陈诉——因无济于事而无能为力。
《推拿》是娄烨的第六部作品。娄烨,这个被众多影人反复提及,对大众来说却全然陌生的名字。关于他有许多坊间传闻,诸如坚持肩扛跟拍、作品《颐和园》违禁参赛戛纳节,最后被罚五年冷板凳等,都为其人蒙上一层神秘色彩。这样一位极富争议的导演,这次的作品也未能逃脱争议。
记得一个影评人曾下过这么一个论断,一部电影争议大,归根结底是导演的个人风格过于强烈。因为个人风格有人喜有人厌,会有分歧,而分歧大了,争议自然也大了。从娄烨的个人风格来看,《推拿》应该延续了其以往的手持摄影,片中大量的运动镜头和摇晃镜头,的确挑战了多数人的观影体验,同时这也是争议较大、为一些人所诟病的一点(我想这些人应该同样不喜欢谍影重重系列,因为谍影重重手持镜头的摇晃幅度应该可以摇晕他们)。
在观影过程中,有两点极大地引起了我的注意。第一点是影片中镜头时常会出现大面积的虚化。摄影里有一个概念叫“景深”,(在电影里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一些镜头里主体很清晰,而背景却很朦胧,这就是“景深”在起作用)而这些大面积虚化的镜头却是不符合“景深”的物理规律的。但娄烨的用意很明显——营造、模仿盲人的视觉感观(毕竟并非所有盲人都是一点光都看不见的)。
第二点是片中的旁白。我初看电影时很奇怪,为什么整部片会有一个字正腔圆的女声旁白,这个旁白非常令人出戏,但是当旁白一字一句念出主创人员的名字时,我突然意识到,这部片不仅仅是给我们这些健全人看的,这部片还是献给盲人的。这时,娄烨的人文关怀才从这些枝节之处渗透开来。
娄烨的人文关怀还体现在片名《推拿》。“推拿”在国人们眼里也算是个心照不宣的“梗”了,除了网友们常常戏言的“大保健”,“推拿”这个词常常还带着个前缀“盲人”。也许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上,中国有着数量庞大的盲人群体。据中国残联官网的公开数据显示视力残疾1263万人,并且这还只是2010年的数据。这些盲人除了失明,大抵与常人无异,他们同样有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他们有的人迫于无奈而行乞,有的则进入按摩业。娄烨选择了“盲人推拿“作为切入点去记录身处社会的芸芸盲者,而非刻意博人同情地挑选与世隔绝的可怜盲人。这一点才体现了娄烨的人文情怀——对“尊重盲人”的理解:盲人绝非只是可怜人,盲人是人。
在这里让我们再拾回原来的话题,“眼睛的作用”。在观看《推拿》时,我突然感觉到娄烨通过拍摄盲人,向荧屏前的观者提出了一个问题:“眼睛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可以从电影里看到,眼睛对于盲人而言,已经不仅仅意味着视觉功能了,它上升为了社会地位的象征,甚至如影片里的说法——是无所不知的神明的所有。那对于正常人呢?“眼睛”是如星火般燎出万丈火焰的“一瞥”吗?
于我而言,从前是的。我还记得我未上大学那段时间,我还没有任何的移动设备供我拍摄记录世界。我对我眼前所见的景象有种掠食般的贪婪,那时我懂得如何观看,投入地观看,一种纯粹的观看,我知道海浪在晴雨时的蓝,我可以分辨云霞在朝夕间的红,而后红蓝交织涌入双眼,整个世界便会持续不断地冲荡着头脑。从小在海边生长的人会明白,这便是海水涨潮的感觉。
在我终于端起相机后,我突然意识到这种能力已经消失了很久了,退潮后的海滩一片宁静。我失去了思索和创作的能力,而执迷于记录和分享,眼睛不再意义重大,它变成了无异于镜头的存在。当它四处观望,大脑机械记录,人便不成其为人,而只是一台相机。
很多时候,人早在失去双眼之前,已是盲人。
在《推拿》的最后,小马复明了,在他那双仍有残缺但终于得以视物的眼里,伴着尧十三的《他妈的》翩伏的口琴,一个迷蒙的世界在摇摆不定的光线下展露开来。我记起今年五月份,尧十三在包头的“为”livehouse的现场,他吞了一大瓶生啤,抓起口琴冲着话筒吹起《他妈的》前奏,全场沸然,口琴声登时戛然而止。尧十三对现场的我们说,你们啊,快点睁开眼吧。然后口琴悠然扬起,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妈的》。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我会在第一天就闭上眼 然后什么都 看 不 见”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会在第一天就睁开眼。当人意识到失明会渴望光明吗?眼睛的作用是什么?眼睛意味着什么?
朋友们,让我们找回双眼。
Let’s figure it out.
本期作者
杨凯敦,horizon组织成员
就读于内蒙古科技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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