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晴天难得的降临了北京。为了不浪费这一点点晴朗，下班回到租处草草的吃了些饭，我便在稍作休息后趁着夜晚的星光出门跑步。

因为不是经常跑步，所以我并不能跑很远，但总还是可以抵达住处附近的某条河道的。那河面夏天总是漂着厚厚的绿藻，黑黢黢的平静的河水因为绿藻的浮动而显得富有活力。有人跟我说这河道是古时向京城运水的通道，也有人说这水通向天津，是真正的生命之水。但不管怎么说，如果你站在桥上，微风拂面时，你对这河的感受就只剩下臭了。不过现在是冬天，黑黢黢的河水远远望去还是总有办法能让人感到静谧和干净的。

河水是臭的，但并不妨碍人们沿河修建关于如何在河边更好欣赏河水的设施——比如挺入河道的凉亭，比如河岸护栏边的长凳。而这样的建筑设施一旦修好，便总是会有人用。

我在跑步时便遇到了一对在冷空气下比肩而坐的情侣。只是我跑得快，只听到一个男人用老且并不洪亮的嗓子高声道：“你需要钱，我有钱，我们相遇，这便是缘分。”

我回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只看到黑夜里一个穿着红色长衣的女子扭捏地坐在河边的长凳上。长凳的背后挨着一排向南偏倒的桦树，桦树躲在寂静的黑暗里，仿佛是路灯光与夜之间的最后一丝遮挡。但大概因为有几棵桦树歪扭着站在队列的外面，我又觉得，这树其实是想从黑暗挤入路灯的光明之中。

那一刻，红衣的女人没有回答，只任凭月光静静的打在她的长发上。我想女人大概会很漂亮，因为她的发在月光下显得又黑又亮。但我却无法猜测那个男人的模样，因为从我这里看去，那个男人大概正抓着女人的手，躲在女人的怀里吧？

这让我不禁想到偶然遇见的其他情侣。当然，因为单身的缘故，我总是刻意的不去看那些在人流中拥挤在一起的男男女女。可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并不是那样容易让人回避。

比如有这样一对情侣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时我已经处于迟到的状态，开开关关的地铁车门和周围拥挤的人让我分外焦躁。此时一个男人挤到了我的身边，伸手抓住了我身旁垂下的扶手。我对此非常不满。因为满车拥挤的人里，他所在的位置给予乘客舒服的程度是仅次于坐下人的感受的。可当我侧目发现他的一头白发时，不满还是从心底妥协了。

“为什么我们不上班，还要这么早起？”此时一个年轻女子嘤嘤的在我身侧说道。那女人的声音非常年轻，我当时便认为这是身旁老者的女儿。

“因为我们要去见一个朋友。”身旁老者的声音磁性而富有威严，他说话时目光正直的盯着窗外的一片漆黑。

“那为什么不开车去？”女子的普通话显然并不熟练，本该翘舌的字，却只让人感到了平淡。

“因为限号嘛。”老者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腰间。我这时才发觉那女子的手是从老者背后环抱过来，这姿势让我想起电视剧中情侣在厨房的种种亲昵。

“那另一台车呢？为什么不用？”女子仍然在问。

“唉？今天我要领你去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再说，适当的挤挤地铁也是有好处的。”老者的语气非常平静，这让我再次认为在他背后拥着他的是他的女儿。

“有什么好处，一点都不舒服。”女人在他的身后说着，语气平静得不像在抱怨，只是她的高跟鞋铿锵得和地板较着劲。

“你总要体验体验平民的生活嘛。”老者扭过头和身子，似乎在女子的脸上吻了一下。现在，我终于不再怀疑女人是老者女朋友的事实了。

我偷看老者的女友，猜测她的年龄，猜测她抵达北京的时间，甚至她认识老者的过程。可猜来猜去，老者喜爱谆谆教诲的慈父的声音总是在耳边响个不停。这让我对他们这段感情抱有奇怪的念头。仿佛老者若临近车门，车门意外开启时，女子便随时会将老者推入正在飞逝的黑暗隧道中；仿佛老者若临近车门，车门在停车后开启时，老者会踏出列车，在来不及回头的时间里消失在茫茫人海。

然而老者和女子并没有走向车门的方向，他们甚至要在这趟地铁上坐过比我还要多的车站。在我临近下车前一站，老者面前的乘客匆匆离开座位下了车。老者向身后伸手将女子拉到面前，让她坐下。女子乖乖的仰望着老者，依然和老者谈着一些无关营养的话。

“这次去见朋友，买卖谈成了，回来给你买双新鞋。”老者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抚过女子的头发。

“买卖不成，不也不缺钱么。”女子抓住老者的手，把手放在自己脸上。

“可有钱总是好的。你的衣服不都是钱来的么？”老者把手拿回来，又用拇指轻轻拨弄了几下女子的额发。

“恩，你这样一说，那还真是越有钱越好。”女子仰着头快乐的笑了。

“你看，就连这腰带都要花很多钱。”老者说着向前站了站，分开敞开的大衣，用手指着自己腰间的皮带。

“你这样一说，你的皮带还真是好看。”女子伸手摸了摸那系在老者腰间的皮带，凑近眼睛仔细得看了又看。

老者此时呵呵笑了，充满慈祥的伸手再次抚过女子的头发。

而我此时则到站，下了车。

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一个乐于观察的人，因为陌生人总是会给我更深层次的刺激和启发。但我有时又觉得自己是个冷漠的人，是一个在人群中被迫观察他人的人。

因为对于地铁里的嘈杂，我是非常不喜欢的，尤其是当我更情愿将地铁中的时间花费在读小说上时。

为此，我尝试购买过静音的耳塞，尝试将揉捏变形后的耳塞放在耳道，感受它固执得凭借记忆恢复形状，在你脆弱耳道中渐渐膨胀的过程。只可惜，耳塞当然并不能完全隔绝你和车厢中的世界，无法让你全心沉入书中的世界。只是有时候是因为过分聒噪的谈话，有时候是因为你身旁人的躯体。

例如有一次下班时，一位头发花白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一边瞪着端坐在车座上的我，一边大声的和电话另一边的人谈着话。我迫于无奈，只得合上书本假寐，任凭女人的谈话沿着我的耳塞，毫无阻挡的进入我的脑。

“你要是和他领证结婚，那才真是疯了！”女人对着耳机上的话筒大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愤怒。我假意抬头去看车门上的到站指示，顺路去看女人的相貌，不想一抬头便看到女人圆睁着一双眼睛正看着我，仿佛我是某种待宰的野味。

“我跟你说，你虽然没有我大，但都到这年纪了，还谈什么感情。两个人凑合在一起过就完了呗。”我慌忙将眼睛复又闭上，猜想电话那边大概是她的儿子，或者是她的朋友。

“没错，你是跟我说过他是你的真爱。他也舍得为你付出，但他一个老爷们，这些对于他都是应该的。”我心里的一枚灯泡突然点亮，一个娇小的女子的形象从黑暗中走出。

“哎呀，是真爱就更不需要领证了。我一想到还要财产证明就觉得麻烦，你那几处房产就够你折腾半天的了。”

娇小女子的形象戴着珠宝的冠，在我心里踩着冰刀倒退而行，最后优雅地摆出燕式平衡，抬起的冰刀上不着一丝冰屑。

我是多么同情和理解在电话另一端彷徨于爱情和正常社会价值之间的那个人，无论他是谁。我也同样理解面前这位不知是母亲，还是最亲密挚友的女人。尽管，她仍然毫不松懈的瞪着我，努力的让我让座给她。

不过现在想来，我的这种“理解”在那女人眼中一定蠢透了，因为当时我自己竟然也认为自己是善于观察和推测的人。然而，我显然并不擅长观察和推测。

因为临近到站时，那女人突然说道：“咱们不说这事了，真烦。上个月你认识的那个军官，后来真就再没出现？”

我抬头看了看女人，女人仍然头发花白，语气带着愤怒和惊讶。她用鄙夷的目光看到我在看她，翻了个白眼，突然从兜中掏出一枚小镜子，妩媚的左右照了照。

不过我想，对于在地铁中读书，这样的结果并不太糟。因为即使你没有读书，至少你还有座位可坐。但没有座位又不能读书其实也不算最糟的情况，因为有时候你坐在座位上本身就是件非常让人难受的事情。

例如，当你和胖子邻座的时候。

胖子当然不是故意挤压你的空间，让你的内脏受到压迫而疼痛，让你肺泡无法舒张，让你难受。胖子对此一无所知，他反而奇怪你为何愁容满脸，为何不断改变坐姿，为何不停唉声叹气。甚至直到你将座位之间被他屁股遮挡大半的缝隙指给胖子看，胖子还要用看待争夺桌面空间的小学生的目光更加奇怪的看着你呢！

所幸的是，我几乎是个瘦子，所以座位被占去一部分空间我仍然可以呼吸顺畅。但有一次，我还是被当做了胖子。

那次是一个小孩被妈妈领下了车，我自然理所当然的快速坐在小孩让出的座位上。但刚坐下我便感到了座位的狭小，我肩被卡在身旁两人的肩上，没有丝毫办法舒服得靠在椅背上。左边的女人在打着电话，不知和哪个亲戚谈着放假出去游玩的事情；右边的男人高中生打扮，毫不介意的歪着头看着电视剧。

“哎呀，终于打完了。就那么两件事，唠唠叨叨的说了半天。老公，你看我的手都打成这样了。”女人挂上电话，把手伸给坐在她左侧的男人看。男人鼻子哼了一声，并没有回答。女人似乎扫了兴，扭过头，刚好看到我在看她，厌恶的捂了捂鼻子。

我只好把眼睛转向另一边。但这并没有解决我座位空间狭小的问题。我一小口一小口的喘着气，回忆身旁女人的容貌体型，猜测我的尴尬处境是不是因为她是个胖子的缘故。可显然，她并不是胖子。甚至过了一站地后，她也发出了和我一样的叹息声。

“唉，老公，这座位真挤，我都喘不过气来了。”女人向坐在她身旁的男人抱怨着，男人仍然只从鼻孔发出轻微的哼声，并没有搭理她。女人陷入沉默，只是不时叹气。

而我此刻却幸运的临近了目的地，迫不及待的从座位中站起。

起身时我故意回头看了看座位，那女人的身体已经将我和她座位间的分界掩盖得毫无踪影了，而那女人左侧的男人，正歪着身体专心致志的摆弄着手机。

其实这许多年，我遇见的情侣并不只有这种类型。但是单身的人如何记得住其他情侣间的美好呢。所以反倒是厌恶的人会给我更深的印象，甚至有时候让我觉得情侣不过如此，让我更渴望得到与此不同的特殊的经历。

但生活总是趋于平淡，在单身人眼中最感动、或最厌恶的情景，也许只是二人世界中最平凡的一秒。一个人离开单身，步入这种“平凡”，在“平凡”之中变老、死去，不记得单身时的听见、看见。

这让我想起我最后要写的一对情侣。

那时天还暖，我还可以穿着单薄的运动裤上班。但对于一部分人，即是他们不需上班，他们也需要穿上颇为严密的毛衣来抵御寒冷，例如这一对情侣。

不管怎样，那天公交的中门开启时，这一对老人便闯入了我的眼帘。而我当时坐在车尾正中的位置，正是可以完全观看到一切的位置。

老妇人两步便登上了车，一边大喊“等一等”，一边将手伸向车门外，像抓某种动物一样吃力的将她的老伴拽上了车。他的老伴看起来有些呆和蠢，在车门口费力的喘着，仿佛仅是上车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也费光了他所有力气。

老妇人在车上四下看了一圈，发现车厢前部的所有座位都已经占满了头发斑白的老人。

“你去坐那。”老妇人突然一指，让老头坐在车厢内因为车轮而高高凸起的铁皮上。售票员一边搀着那颤颤巍巍的老头，一边喊着“有哪位好心的乘客可以让个座位”，可那老妇人却摆摆手示意售票员不用如此。

“等等。”

就在老头刚要坐在铁皮上时，老妇人突然一把抓住老头，没有让他坐下。

我看着老妇人彪悍的犹如蒙古摔跤手一般抓着老头甩动的臂膀，不知她要做什么。谁知老妇人从拎包中翻出了一张厚厚的缠满胶布的泡沫纸壳，放在了裸露的铁皮之上。而后，才让老头坐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