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小睡,做了一个梦,梦见奶奶变得很小很小,孩童一样,跑过来硬是要牵我的手,嘴里嘟哝着“哎家杰,我就要牵家杰的手。”我牵起她在田边走,却因为她太小,一不小心把她绊倒。奶奶就倒在地上,语气里有点责怪:“哎怎么倒了,我怎么倒了。”
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就醒了。或许这梦正是由内心的愧疚酿成,因为太久没有和老家的两位老人联系了。那时就想给老家打个电话,跟两位老人相互报个平安;但又想到时差,就作罢了。换个时间再打。
望着天花板,想起小时候奶奶做的鸡蛋炒香肠。她说,这个家杰爱吃,这个家杰爱吃。那时候无忧无虑,觉得身边永远有人照顾自己,生活是平淡的,更是一种不自知的幸福。那时奶奶身体健朗,说话声音洪亮,头发也是乌黑乌黑的。她一辈子没享过太多福,先是照顾爷爷,然后照顾父辈,最后照顾我们这一代孙儿孙女,一生都在操劳。我们这一家人,除了爷爷,没有一个不是她亲手带大的。她目不识丁,却一个人跑去工商局注册了营业执照,跑去厂家批发了烟草零食,在三角马路的中心,开了一家副食店。
一个女人,有一个强健的丈夫,有三个出息的儿子,有五个前程似锦的孙儿孙女,却依然挑起自己的事业,在照顾家人的同时,经营着属于自己的生意,即使那样的生意在一般人眼里,不过是人间烟火般的稀疏平常。
而如今,奶奶已经满头银发,太多次的手术耗去了她脸上曾经的神采。她看不清,听不见,知道是我就只紧紧抓住我的手,欢悦地笑。
时光真是一个轮回。小孩变老人,老人变小孩,唯独不同的是,曾经的小小孩,已经成了眼前的老小孩,一切都一去不复返。梦醒的那个瞬间,我是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停驻,多么希望一切都能留在小时候那段青葱的岁月。
我又想到爸爸妈妈。两人都已年近半百,还要每天为生意起早贪黑,四处奔波。村里人都知道爸爸有出息,却不知道他在北京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泪。他们那一代北漂,没有文化知识,没有家世背景,更没有天使基金,没有爱心捐募,只凭着自己一双手和一腔热情,活生生在北京这片寸土寸金的皇城根下,挖开了一片自己的小乾坤。小时候寒暑假,我都会去北京与父母同住。那时候最期待的事,就是吃麦当劳,看影碟机。那时候我想要什么,无论有多贵,有多时髦,爸爸妈妈都说,你要就给你买。那时候只觉得理所应当,现在知道他们的钱赚得有多累,才发现那是多么宽厚和无私的爱。
如今他们还在奋斗。爸爸时常在朋友圈发最新的货品,或者在外地出差的照片。他对这份事业的热爱时常令我感动。好像对于这件事,他有源源不断的能量去探索和尝试。从最早的大哥大、BP机、小灵通,再到现在微信、淘宝、Iphone7,他们始终跟着时代的脚步,努力学习和适应瞬息万变的市场环境。目前我能有较好的生活条件,全部依仗于父母的辛劳付出。即使如此,爸爸也曾好几次说,想回老家过每天打打麻将抽抽烟的小日子,开一辆心爱的好车到处玩。可如今好车被弟弟开上了,麻将也没闲工夫碰了,爸爸依然在风雨中为家人奔波着。每次过年回老家,爷爷都要对爸爸严肃地嘱咐道:“正明啊,现在不是你停下来的时候。你还有两个儿,两个儿。”
晃眼的白炽灯下,爸爸一言不发,只抽一口香烟,望着石灰地板,徐徐吐出烟圈。
我知道,于我而言,是时候走出象牙塔,为这个家做点什么了。这也是为什么,目前的我已经彻底打消了继续读博的念头。我知道这个决定,会让天上的老师感到遗憾甚至痛心。在他走之前,我一直没有勇气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不过,以他那过人的“读心术”,或许也已经从很多蛛丝马迹看出,我早已无心向学。我已经让他失望太多次,实在对不起,老师。我知道您有千百个理由说服我继续读博,但我可以只有一个理由便做出选择。我知道这是您对学生的无力,这也是学术对这个时代的无力。
转头,百叶窗外洒进刺眼的阳光。明明是美国的冬日,我却恍然觉得身在北京夏天的卧室。
还记得大学时候暑假来北京,也有一天中午从睡梦中起来,望向窗外阳光明媚,心中却不由得惆怅起来。当时我就在想,以后的我会在哪里?会做什么?是否会为自己感到骄傲?如今再问自己这三个问题,我依然没有答案。
那时候甚至还会想,如果在国外了怎么办?还能有这么清闲的日子吗?还能这么无忧无虑吗?能一个人独立吗?
如今,真的已经身在国外。但这些个问题,答案却再清晰不过。
不能再像孩子一样挥霍时间了,最多也只能是忙里偷闲。要学会控制自己,规律自己了。不能再无忧无虑了。那些日子像盛开过的那一簇热烈的鲜花,已经衰败一地,只能拾起一枚尚未枯萎的花瓣,夹进书页,令她那一抹淡淡的清香永远留存在记忆的深处。抖擞精神,踏入荆棘,挥起责任的刀斧,为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开辟道路。必须学会独立了。当时光一样样带走了你生命中最珍视的一切,一件件剥夺了你赖以撑持自己生活的支架,你必须意识到,如果自己的肌肉不够强健,你将只能扑倒在地,无法前行。
2016年12月9日
16:00初稿
美国沃尔森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