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老了,额上起了褶裥,颌骨向外突出,邋邋遢遢,颤颤巍巍,站在那里,就像一小截地基倾陷的主墙。突然之间,好想给高老头做一回父亲。就像他对待他的“天使”女儿们一样待他,为着他的幸福,甘愿住简陋潮湿的屋子,情愿每天啃面包度日,不惜倾尽所有的金银细软,如果有人欺负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非狠狠抽上一顿不可。
阖上《高老头》的那一刻,心情是沉痛的。我已无意去探究《高老头》这一作品所揭露的巴黎上流社会的种种丑恶面目。这个世界是好是坏,巴尔扎克并不予以置评,只是将它如实地描写给读者看,由读的人去下自己的结论。不是身处于贵族势力逐渐没落、资产阶级发迹时期的法国巴黎,我,一个异时空的读者,只想撇开那些关于作品批判现实主义的见解,只是单纯地看到一个不顾一切溺爱女儿的可怜的父亲。他爱他的娜琪和黛菲娜,爱得毫无保留、没有原则,爱到由一个富爸爸变成了穷爸爸,爱到完全没有了自我。
这位初时带着神秘感住进沃盖公寓的高利尤先生,一日一日地陷入贫穷与窘迫,成了众人嘲笑与讥讽的高老头。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原因,直到透过大学生拉斯蒂涅的眼睛,高老头的一切才显得清晰起来。这位原本有八千到一千利勿利息的富爸爸,为了他做伯爵太太与银行家太太的两个女儿,千金散尽,最终一文不名,悲凉地死去。他爱女儿们,女儿们却爱金钱与情人甚于爸爸。当她们的爸爸还手握着足够资本,能满足她们物质上的需要,能替她们解决经济拮据的状况,那时他还是她们亲爱的爸爸。
高老头乐意为他的女儿们效劳,而她们也理所当然地做她们的“啃老族”,将父亲养老的钱挥霍掉来成就她们人前的风光无限。富爸爸终有一日成了不折不扣的穷爸爸,可是女儿们并没有因此而有所节制,一个急于为情夫付赌债,另一个的财产则被丈夫霸占,做父亲的已经毫无办法,他连去当兵赚钱给女儿都想过了。高老头在这样的打击之下病倒了,病中还要为大女儿参加舞会的袍子奔波,直到自己油尽灯枯,弥留之际,心心念念的仍是女儿。对这奄奄一息且无ሩ用价值的穷爸爸,关儿们的态度只有冷酷뼌丌曾服侍在旁,不曾出席葬礼,连丧葬费用也吝于拿出。这便是一个父亲“伟大而无私”的爱所得到的全部。
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所以,这一世,高老爹用爱情人的方式无条件地爱她们。也许这样的爱太不理智,造就了女儿们的自私虚荣,但是这爱执着,无怨无悔。不管是否长大,儿女对于父母来说永远是需要保护的孩子,放不下,亦放不开。书中大学生拉斯蒂涅的父母也是如此,母亲卖掉首饰替儿子筹措打开上流社会之门的费用,儿子虽怀有愧疚,这却只是一时的心情。我不忍心去苛责高老头对女儿的溺爱,他自己甘之如饴,旁人便没有置喙的余地。我替这父亲受伤的心悲哀,他的女儿们一旦进了巴黎上流社会这口大染缸,注定无法全身而退,非得沾得一身腥不可。饶是德·薄昂赛夫人这样身份高贵的女子,也只落得个遭德·阿珠达侯爵抛弃的下场,唯有黯然退场,从此遁世隐居。既然如此,高老头是怎样也无法保全她的女儿们的。
我其实挺欣赏沃特汉。他是个苦役犯,是恶人,却将这个金钱统治的社会的本质看得透彻:“没有什么原则,有的只是事件;没有什么一定之规,有的只是随机应变。”这样看来,高老头的遭遇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如何做父母?这个问题到了今天我们仍然在讨论。我想作为父母,应该给孩子的是无条件的爱,只是这种爱要有理智护航。作为父母,要在孩子触到生命道德底线的时候加以引导。更多的时候,让孩子自己做选择,自己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不能像高利尤,由着女儿的任性决定婚姻大事,其后又不断地为女儿们错误的选择承担责任。诚如他在死前的感慨,如若他一直不肯将钱财拿出来,那么又会是另一番光景了。
高老头带着有两个女儿头发的胸章走了。而世界的脚步并不会因为他的告别而停滞,年轻的大学生办完他的丧事,又重新投入了与这个社会的搏斗之中,而在沃盖公寓之外的其他什么地方,也许有着另外一个故事在酝酿着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