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蚕语

春末.蚕语

(一)

我游走于一顷柔嫩温润的碧毯上,耳边吹拂着细碎如歌的春风。天地很大,而我却很渺小,羸弱得是这尘世间的一粒微尘。我每移动一步,每一次进食,都是为了更加的强大。我的脑海里总回荡着一句话——等我,让我用短暂的一生来陪伴你,只到我们化茧成蛾的那一天。

我叫娜娜(nuo第二声),意为婀娜多姿。实际上,我是黑瘦黑瘦的丑姑娘。站在绿丝绒毯上都觉得自惭形秽。但是我并不孤单,我有一群伙伴,他们和我身量、肤色相仿。我们偶尔相遇,交颈问好后,又各自忙碌。

日子似乎很漫长,春光若游丝,细得仿佛被故意拉长似的。日光中融入芳香,被撕扯成寸寸缕缕,落在绿叶间。

(二)

一阵地动山摇,如高崖跌入了深谷。远处传来伙伴们的呼喊声音,“娜娜,娜娜……”声量越来越模糊。小主人的声音也越来越远,“咦,最小的那一条哪儿去了呢,怎么找不到了?”我明白了,我肯定是被粗心又近视的小主人遗漏掉了。

我紧紧地抓住残叶,前路漫漫,我将何去何从。从此,我的生命将是大海里飘荡的孤舟,我绝望了。

身处潮湿幽暗的角落里,我默默地流泪。从空中飘落的巨型物件更将我掩入无尽的黑暗。幸好,有时也有残存的绿叶临落。人处在幸福中,会觉得日子很慢,失去了才知道那么珍贵和短暂。之前安逸舒适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今后艰难坎坷只有靠自己去克服。

在有一个月暗星稀的夜晚,我终于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蜕变。我换上了灰黑的外衣,仿佛也长开了不少。多亏之前自己将枯叶高高垫起,这会儿我累得几近虚脱。我侧头仰望着星空,凄冷的夜风,惨淡冷寂的星光,但有一段温柔的、似水的月光。在最孤独的时候,至少还有一抹月光来抚慰着我。

(三)

天未明时,我便觅好食,趁日出之前藏匿好自己。窗外传来鸟雀的欢叫,于是我想象一朵花离开了枝头,落入了尘间溅了一身的春泥。

忽然,一声巨响,有不速之客闯入。慌乱中,我将自己深深地埋入乱草中,恐惧地颤抖不已。只见一身比我大得多的躯体盘锯在杂草上。他面目狞狰,身体上还分布着斑澜的虎纹。我吓得瑟瑟发抖,几乎软成一滩烂泥。他默默地转身,便啃咬起我的食物。原来是同类,这强盗,怎可抢夺弱女子的食物。

这时,一只平时令我望而生畏的花脚蚊哼着歌飞来。他怒瞪着双眼,蜷缩成身子,令虎斑移动并释放着煞气。只见那花脚蚊的长腿在我们眼前一晃,便扭着她的丰臀眨眼飞远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探出了头,问了一声:“你好!”他诧异了一会儿,又平静下来,就离开了那堆食物。

“我叫娜娜,婀娜多姿的娜,你叫什么?”“不要走,这儿食物够多,就是没有朋友。”

“你不怕我吗?”低沉磁性的声音终于响起。

“你叫什么名字?”

“……”

“你没有名字?我帮你取吧,叫虎哥怎么样?”

(四)

自从认识了虎哥,之前的凄风苦雨都已远去。只要有了朋友,我们的前路一定是光明灿烂。

月光探入窗口时,我昂头跪在绿叶上,双手合十祈祷:但愿的我虔诚能感动上苍,保护我们一生平安。虎哥也静静地注视着月亮。虽然他对我的这种行为很不屑,但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会来打断我的。

“你相信有前世吗?”

“会有永恒不熄的爱吗?”

“我觉得你最近帅了不少。”

“虎哥,要不我们结婚好吗?”我扔下了一个炸弹。

虎哥微怒:“胡闹,结婚岂是儿戏!”不用想,我就知道,此刻虎哥肯定涨红着一张脸。

“我知道你嫌我不够白!”我委屈了。

这时,风吹起,撕开了层层夜幕,送来阵阵馨香。窗外的一树桃花影影绰绰。承了月华的桃花更加灼灼动人。风乍起,花瓣纷飞,四处飘零。一片浅红花瓣缓缓地飘过窗口,在我们的面前落定。我欣喜地靠近花瓣,攀了上去。花瓣容下一个小小的我,还有很多空余。

“虎哥,来嘛!”

“就像那晚电闪雷鸣时,你拥着我那样!”

“我要你紧挨着我,在我的耳边说悄悄话。”

经不起我的软磨硬泡,虎哥终于上了我的花船。

(五)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虎哥将要脱去旧衣,成为四龄少年。回顾自身,确实长了不少,也白了很多。并且觉得自己变得修长苗条,仪态万千了呢!这个时候,我不能去打扰虎哥,我守在旁边警惕着四周的动静。一边啃咬着绿叶,并且思忖着,该怎样向他表白。

虎哥迈着沉稳的步子向我走来,神色稍稍疲惫,但更显慷懒性感。“娜娜,你又在做什么?”

我羞答答地从身后扯出一张啃满心形缺口的叶帘,娇声说:

“窗外的雨丝代我向你诉说绵绵的情话。”

“你是灿烂的骄阳,是伟岸隽秀的青柳,是清晨叶间撒落的珠露,是清泉间莹润的溪石。你的歌声吹过蛙叫的池塘,越过夜莺的啼叫……”

“好了,豆寇少女,你一天向我表白十八回。由于太过于频繁,表白无效。”

“凭什么呀!”我的嘴里马上被他塞满了食物。

(六)

生活有时会很残酷,一场祸事终于发生了。一天夜里,我被一只凶狠的毒虫叮咬。之后,我躺在草堆里奄奄一息。麻涩和痛楚从伤口漫延开了,我失去了部分知觉,视线开始模糊。巨痛带来的阵阵痉挛,让我呼吸变得困难。虎哥过来拥着我,让我靠近他的胸口。

豆大的汗珠从我的额头渗出,我的伤口开始溃烂,肤色变得黄绿色,而且泛黑。

“你放开我,我现在变得更丑了。一直以来,我是你的包袱,我给你添麻烦。你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默默地为我做一切。就让我在这春盛时去吧!只要你偶尔能记起我……”我艰难地将这段话说完。

虎哥血红的双眼溢满了泪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照顾你亦是我的责任,你是我甜蜜的包袱。为了你,做一切,我都愿意。”

“我是被同伴嫌弃,才被主人丢弃到这里的。从来没有同伴来靠近我,更没有和我做朋友的。只有一个你,愿意和我亲近。我不允许你离开我。你既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就不允许你在我的生命里消逝。”虎哥悲怆万分地淌下两行热泪。

于是,歌声在我的耳畔响起:“你是一段洁白的月光,你是山谷里回荡的莺叫,是深巷里的胭脂酒,是枝头潋滟的芬芳,是弥漫春城的飞絮,你就是我的整个春天……”

我累了,在他的怀里沉沉地睡去。

(七)

“说好的婚礼呢?却给我一个遥遥无期的婚约。现如今,我出落得婷婷玉立,肤落凝脂,正值春光烂漫,还不结婚,要等到何时啊?”

“娜娜,你越来越胖了。”

“我好不容易白了,你却又嫌我胖。”说到伤心处,就假装啼哭。

只顾调笑,我们却忘了将自身隐藏起来。“姐姐,你来看,墙边的垃圾堆里有两条大蚕。小些的好可爱呀,又白又胖。”一个小女孩说。

“呀!真的,还是五龄蚕呢!大的那条是虎蚕!”另一个高瘦的女孩说。

“姐姐,虎蚕好可怕,我们就要那条小的吧!”小女孩说。

我紧紧地拥着虎哥,几乎要把他揉进我的身体。他说:“我们缘份尽了,是该分离了。”

“我不要离开你,永远不。没有你,我就没有春天。”

“我想保护你,可是,就算我用尽我的生命,有时也难以护你周全。世界之大,我很渺小。你不要再跟着我过朝不保夕,食不裹腹的日子了。”

“不,我更愿意跟你去流浪,以后的日子,再也不丢下你,就像你当初不放弃我一样。”

“我觉得虎蚕很威武呢!你没看见它们紧紧偎依在一起吗,肯定是不忍分离。”高个子女生说。

“姐姐,我们把他们一起带回家吧!”小女孩甜甜的声音是那么悦耳。

(八)

今夜的月色明净微凉,我们一起对月祈祷。我们的肌肤变得晶莹剔透,似融进了皎皎月光。

“虎哥,我怕,我会出不来了。”

“胡说,不会的,我等你。”

“虎哥,别离我太远,靠近我。”

“好的,甚至,我们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我们开始把丝绕成‘8’字,不停地忙碌着。

“情比春丝长,奈何人比天涯近。”我说。

“不是的,娜娜。情比春丝长,吾心不变亦永恒。”虎哥给我一个微笑。

隔了两层纱,只留一个朦胧的身影。此刻,他也是在这样的思念着我吗?不久传来了熟悉的歌声,“你是一段洁白的月光,你是我的整个春天……”

歌声中,我渐渐沉睡。

梦中,我却躺在你的怀里,在弥留之际,枕在你的臂弯里。你的一张俊脸却悲痛欲绝。

“我要去了,如若有来生,我们做夫妻好吗?”

“不要离开我……”

“如果有来世,你是我一个人的,好吗?我不愿意别人来分享!”

“好的,来生,我愿丑陋不堪,让世人远离我。我只为你一个人等待,只和你一人厮守。”

我恋恋不舍地看了你最后一眼,便香消玉殒了。

(九)

婉转的鸟鸣唤醒了我,有微弱的光亮隐现,后来光线愈亮,我彻底醒转。我蜕下旧衣,拨开层层丝雾,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我。我寻了那声源,急切地推开眼前的迷雾,用尽平生的力气,终开登上了云颠。

低头看着自己纤细的腰身,此刻却系着雪缎纱裙,圆润纤长的藕臂包裹着缕空蕾丝,更有身后的那对雪白的羽翅,娇弱得不堪迎风。“虎哥,虎哥……”我急切地呼喊着。一缕晨曦洒下,在一群莺莺燕燕的环绕下,如玉树背光而立。头顶的云冠高高挽起,强劲有力的翅膀舒展挺立。一身白玉粼甲排列有序,背后的虎纹凛然霸气。

“虎哥——”我不由地喊着。回眸转身,晃然隔世。“娜娜,我等你好久了。”这低沉磁性的嗓音依旧,他着银甲,系玉带,一身清俊潇洒。

“好啊!你趁我不在,便先收了一群姬妾。”我飞奔扑向他怀里,又捶了他一顿。

“我为我的娜娜守身如玉呢!”

“当真?虎哥,我做了一个长长的,奇怪的梦。”虎哥拥着,唇舌几经辗转,我便已甜蜜地几近晕厥。

“娜娜,嫁给我——”我盼了整个春天,终天等到他的单膝跪地。我们迎着初升的朝阳,在众人的羡慕中,牵起了双手。这时,朵朵春花飘离了枝头,落入尘中,化作了春泥。

后记:在一片结满蚕茧的秸秆上,那些雪白的蚕茧中,其中有两个紧挨着的蚕茧尤为显眼:一个是明艳的金黄色,一个是罕见的淡粉色。旁边铺着白色的纸张,产了一圈密密的蚕卵。不远处有一雌一雄两副蚕蛾的躯体,它们相偎死去。

夜间,打开窗户,仔细聆听,说不定就能听到蚕儿们留在风中的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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