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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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晚归

两边的塑料大棚没边没际,山头上的果树像干枯的寸头似的,密密麻麻地扎着。

看着车窗外平缓滑过的画面,久违的熟悉又夹着几分陌生的感觉扑面袭来,家乡的气味隔着车窗玻璃,钻到心眼里,吴时春时而忐忑时而安宁的心上,一时间思绪纷飞。

“害奶奶担心了这么久,她年纪大了,也不知身体还好吗。打我记事起,从没听过她说一句苦,一句难,她一定总还倔强地忙里忙外,我这年轻人,比她老人家可差得太远了。

好想念妈做的菜,外面转来转去,还是妈做的饭好吃,哪儿都比不上。跑出去半年,每回通电话,来来去去总叫我保重身体,好好吃饭,我知道,其实她心里怕我忧心,在电话里什么事都不跟我说,背地里也不知道该多放不下了。

不知道爸爸肩膀还疼吗,家里变化这么大,想必他东奔西走,一直也没个消闲吧。几次电话都没接,我知道他生气了,从小到大,我总惹他生气,这件事又该怎么跟他说呢。这么些年,总让家里这么操心,以后最好就当我不存在,都别再生气才好。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对大家都会好吧?

吴敦这小子,一眨眼都订婚了,比我这当哥的,强了一万倍。家里有他顶着,老人家都能省省心,比我好多了。我总让人操心。

要是你在这里,这会儿一定在默计车子经过大棚的时间,然后估量出大致的规模......半年了,也不知你过得到底好不好,嗯,你各方面能力都比我强,分开了,生活只会更好才对。朋友圈发出来的,我都看到了,就是没有最近的照片,想看看你,偏偏看不到。那些日子我想来想去,以后的路那么长,总不能这么一直拖累着你,还是分了吧,你配得上更好更优秀的。不知道你原谅我了吗。”

发觉到自己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吴时春不觉哑然失笑。

旁边的师游方与开车的吴敦,都发觉了他无声的笑容中,带着无法言喻的苦涩。师游方露出一个云淡风轻般的笑容,后视镜中,与吴敦两人相视一眼,师游方微微点头,吴敦没来由地极为安心。车里的三人,不约而同都没说话。

下午四点的阳光,恍惚,暗淡,本就是寒冬冷月,数九寒天,仿佛又冷了三分。车子在曲折的道路上,拐弯抹角,蜿蜒而行。

吴时春眼神好,从很远处就看到了那个身影,一身的黑布棉袄棉裤,随着身前搂抱着的小手指着的方向,不住探头。那张越发衰老却也越发慈祥的面孔,他比任何人都熟悉。自从出门念书以后,每次从外面回家,第一眼见到的总是这么一张笑脸,无论早晚,风雨无阻,从无例外。吴时春早已经习惯了那个极其熟悉的画面,可这次他却一眼就发觉到了不同,她手上拄了个拐。

奶奶,妈,姑姑和小晨晨,向来干净整洁的院门旁,昏暗的阳光下,站着四张笑脸。

吴时春迫不及待地从刚刚停下的车子中走下,但脚一踩到家中土地,不知为何又开始踌躇起来。这么一愣神的工夫,小晨晨早已经从奶奶的怀抱中脱身而出,雀跃地飞奔了过来。吴时春屈膝躬身,张开双臂,一把抱住,然后大腿一使劲,脊梁挺直。吴时春双手拖着他屁股蛋儿,温和笑道:“呀,小胖墩,又长高了~”

小晨晨一边兴高采烈地喊着“哥哥,哥哥......”一边亲昵地拿他红透了苹果似的嫩脸蛋,不住在吴时春双颊上蹭来蹭去。四面八方的笑声,漾到吴时春的内心中,暖如三春。

老太太甩掉旁边要扶着的手,一步一顿地走上前来,口中忙笑说道:“小乖乖儿,快下来吧,让哥哥歇会儿。”

一向十分听话的小表弟,听到姥姥的话,反而把脸埋在吴时春的脖颈里,像块黏皮糖,鼻中还撒娇似的直哼哼。

老太太无法,转头跟旁边站着的笑意盈盈的妇人说道:“妮子,让小乖下来吧。”吴时春姑姑收了笑脸,没好气道:“春儿是孙子,我们家小宝就不是孙子啦?抱一下就能累着啦!小宝,快下来,再不下来啊,姥姥要把咱娘俩撵滚蛋了!”说着上前用力把小晨晨薅了下来。

吴时春见到姑姑的亲切笑容,不禁咧开嘴角,喊了声“姑。”姑姑牵着不情不愿的小晨晨,假意绷着脸,“你个东西,还知道回来!还认得我是你姑!”不等吴时春开口,忙又说:“快去看看老婆子,一大家子,就你是个宝贝疙瘩!再见不着你的面,要吃人了!”

老太太一脸笑容,对自己闺女说的话,一概充耳不闻。再上前一步,以她那特有的厚重嗓音,笑呵呵地喊了声:“春儿。”

一缕昏黄的阳光透过云层,原本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经光芒一映,愈发清晰,那一对有些凹陷的双眼,分外明亮。吴时春扶着老人双手,看她那一头越来越花白的头发,看她那高兴地合不拢嘴的衰老面孔,她身上的一切无不染上淡淡的黄光,遥远的记忆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勾起了。吴时春不由得心里一酸,只想要像儿时一样,扑在她怀里。但嘴上却只轻轻喊了一声,“奶奶。”

老人待挨得近了,方抽出右手,在吴时春脸上来回摩挲,怜道:“乖孙儿,乖孙儿......”

吴时春不等奶奶抬手,早把腿弯了下来,无言地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白牙,任由着奶奶那厚实且粗糙的大手从头到颈一点点的游移,心里分外恬静。那一瞬间,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那时候奶奶忙活一天,傍晚闲下来,就喜欢坐在石墩上歇脚抱着他。奶奶知道他怕痒,故意拿那满布老茧的双手在头颈中咯吱,呵他的痒,嘴里还哈哈笑说着打趣的话。那时一向鲜有笑容的吴时春,在老人怀里东躲西藏,叽叽咯咯地乱笑,鼻涕眼泪抹了奶奶一身,奶奶却更乐了。

吴时春两手握着脸上的那只大手,压下鼻中的酸意,轻道:“奶奶,你腿怎么了?”

奶奶扶起他,面上笑容不改,温声说道:“不碍事,抽回筋,不碍事。你朋友呢,快叫进屋!屋里坐!”

师游方在车旁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温馨场面,脸上仍是那云淡风轻的笑,这才走上前来一一问候。奶奶握着师游方的手,亲切地问长问短。

吴时春转头轻喊声:“妈。”母亲陈玉容仍是那一贯的不争不抢的笑容,柔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吴时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顿了一顿,问道:“妈,我爸呢。”老太太听到孙子问他爸的事,忙又转过来,不等儿媳妇开口,接道:“镇里有事,饭后才回,不管他,不管他。”老人那只不撑拐的手,仍紧紧握着师游方的手。

好容易哄好的小晨晨此刻跑到吴敦跟前,要帮他搬行李,姑姑笑道:“站老半天,这下老太太高兴了,行了,都进去吧,大门口站到过年不成?”

吴时春投以抱歉的眼神,师游方回以一笑。

吴时春接过奶奶的拐杖,说道:“奶奶,我背你吧。”

奶奶哈哈大笑,“你瘦胳膊瘦腿儿,可背不动奶奶这把老骨头哟。”但见孙子执意要背,无论如何拗不过,便也不顾儿媳妇和闺女的劝说,趴在了弯腰扎马的孙子背上。吴时春双脚稳稳一撑,轻巧将老太太背起,迈开坦坦的步子,四平八稳往前慢行。她双手放在略微瘦削的肩膀上,嘿嘿直乐。

奶奶还是印象中的奶奶,瘦瘦的,小小的,除了那双大手,从没胖过。小时候是她背着他,在斜斜的夕阳中,她哼着曲儿,背着背着,他就在那也不知从何时起就弯了的背脊上睡着了。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换成他背着她,昏黄昏黄的阳光下,她在他的背上,一对老眼迷离,恍惚如梦。

院中的柿树与蜡梅依旧,只有那秋千架似乎更新了。腊月二十八的这天下午,吴时春回到了家中。

芳满庭

师游方像个南北间阔游的出家人,说像不准确,因为这人确实是个释门弟子,不过并非落发出家的那种,在牒的俗家弟子,从不在庙宇中寂然坐禅,跟正常人的生活没两样。双亲在师游方长大有了自理能力后,互相默契地将缔结了二十年的一纸婚约一破两半。其中一个在云南当地一座古刹中从此忘外修行,后来机缘巧合担任了一寺住持,另一个在红尘中仍旧潇潇洒洒。

师游方倒也有些佛缘,对“分崩离析”这件事,从头到尾似乎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看得比谁都开。自打出了校门,一不投简历,二不钻体制,三不拼创业,来了个轻车简从,云游天下。依此人自己所说,读了万本教科书,睁开眼来看天下,各有各的造化。得道之人,大抵如是。

与吴时春的相遇纯属是个巧合。那时师游方游归本乡,被做住持的出家人老爹临时抓了壮丁,在那个算不上什么规模的大雄宝殿暂时充当庙祝,布施香火符箓。虔诚的信男信女师游方见得不少,一开始根本没有在意蒲团上那个跪地长祷的与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正满心念叨着当日的两碗斋饭,谁知忽然间跟他来了个四目相对,师游方一向平静的心湖上,猛然叮咚一声,投入了石子一般,泛起阵阵涟漪。

竟不知哪世里传来的似曾相识感!

那一张还算白净的脸上,眉目间有三分女儿的柔,尤其是那一对好看的眸子,微亮着神润的光,不大的嘴上两唇微厚,鼻梁秀挺,五官在一起是没有十分出色却会让人觉得刚好的那种。不过师游方却清晰地看了出来,他脸上心上郁着一股将开未开的苦愁。

师游方天南海北地乱跑,以素有的“贫嘴贫舌”功夫,跟人搭腔凑近乎,不要太得心应手。三两句话,就此结缘,而后从云南一路东下,经贵州、湖南来到湖北咸宁,吴时春的家乡——永安。路上师游方故意没话找话地闲聊,从吴时春口中东拼西凑,得到了他家里的情况。

爷爷在他父亲还小的时候就走了,还有一个小姑姑,在那个跟天老爷挣口饭吃、物质相当贫瘠的年代,是他那再早几年出生就要裹脚的奶奶,全靠着自己一双手把两人拉扯大的。后来父亲也争气,肚子里灌了几年的墨水,在家乡包鱼塘、种果树,成了不小的规模,后来也因此入了党,在小地方的领导班子中占得一席。

还有个弟弟,现在接了父亲的班,据说赶在他这个大哥的前头,马上要结婚了。小姑姑嫁得不远,两口子虽跟他们不住一块,也都在家里一块经营,岁岁春节,都在一起过,小家庭里人不多,倒也热闹。

至于吴时春自己主动辍学的事,师游方没多过问,一路上只是谈天说地,插科打诨。

师游方坐在吴家大堂的沙发上,跟那一脸慈祥的老太太说些家常话,老少两人看着吴时春跟小晨晨两牛角力似地嬉闹,笑声不断。

这时见到一个身形健硕的男人,一肩高一肩低,脚下迈着稳健而坚实的步子,往家里走来。师游方看到那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就知道,那是吴时春的的父亲吴印,提早在饭前回来了。

老太太见到来人,把小外孙叫来,对大孙子温言说道:“春儿,好好跟你爹说,不怕,啊,有奶奶呢!”吴时春答应了。上前一步,迎在前面,恭声喊道:“爸。”

吴印半眼不瞧,直奔屋里,仿佛跟前没有这个人一样,爽朗地笑一声,忙摆摆手招呼道:“坐坐坐,欢迎欢迎!把这里当成自个家,一点儿别拘着!要把自己当外人,那可就别怪我们也跟你客气了!”声气粗壮,浑厚有力。师游方笑回道:“叔您放一百个心,从没外人的觉悟!哈哈......”说着转头看了一眼老太太,哈哈大笑。奶奶也笑道:“这样好,这样才好!”她边说边给吴时春使眼色。

吴时春会意,忙倒了杯滚烫的热水,两手端着,叫了声“爸”,递上前。

吴印侧对着客人坐着,目不斜视。吴时春仍旧保持着前倾的姿势,手指已经微微变红,声色不动。

师游方早发现了父子二人不寻常的关系,于是跟这模样性情都有些粗犷的大叔,找了个理由,拉着已经成为好朋友的小晨晨,离开了现场。

过了半晌,吴印忽然埋怨说道:“娘,你掐我干啥?”

吴时春忍着疼,开口说道,“爸,您喝水。”

方才还一脸笑容的吴印,立马一百八十度大变脸,冷笑道:“谁是你爸?俺们可不认识!”

老太太看不过去,把水杯接了,重重放在茶几上,杯中水溅出数滴。

吴印道:“娘,您也别瞪我,您知道他这半年干啥了?好好的研究生,念着念着,消失了半年,学校老师打电话问我,我上哪知道去?这就是您宝贝孙子干的事!您还怪我!”

老太太脾气也上来了,“你好好说话!春儿从来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有什么话不能说明了!”

吴印重重哼了一声,“哼,叫我怎么说,翅膀都硬了,还愿意跟我说!”

吴时春低着头,缓缓说道:“爸,我错了。”

先是手底下带着十几号人一起发家致富,后又在镇委一心为人谋福祉的吴印,向来说一不二,一身的硬骨头,即使在面对市里下来考察的领导时,也半分不虚。但这时看到眼前大儿子低头不敢看人的模样,心里没火也起了火,腾地一下站起来,伸出一只满是细长疤痕的粗糙右手,扬在半空中。

吴时春这时反而抬起头来,紧盯着吴印怒火样的双眼,眼皮一下不眨。

老太太看到儿子作势要打孩子,身子还没完全站起来,已然拿她那撑了没多久的拐,狠命打在儿子臂膀上,喘吁吁地怒骂道:“我日你奶奶个腿,你干啥!你能耐了!日你个......日你个八辈祖宗!”骂着还一把将高她一个头的儿子,扯倒坐在沙发上。

吴印揉着胳膊,咧开大嘴笑道:“这老太太,劲真大!看你说的,我这不是没打。”老太太握着吴时春的手,“你敢!”

再过几年就要步入花甲之年的吴印,苦着脸道:“唉,可怜呐!有了孙子不要儿子,你瞅瞅,找谁说理去!胳膊疼啊,嘴也渴啊,没人疼喽!”

老太太这才退了怒色,拉过吴时春。吴时春再次端起那杯仍旧滚烫的热水。

吴印呵呵一笑,左手接了,喝了一口,烫地龇牙咧嘴。奶奶骂了一声“狗脸”,哈哈笑了。

为一众人等作探子的吴敦,搡着晨晨走进厨房,笑道:“好了,没事了。”包括打下手的师游方在内的几人,相视一笑。

随着烟火气浓浓地升起,一顿晚饭准备停当,包括小晨晨在内总共八人,一桌子七个菜一个汤,最普通不过的家常菜。吴时春的母亲掌勺,仍旧一贯在外相上拿不出手的那种,但味道得到了上上下下一致好评,游东逛西的师游方一个劲地称赞。老太太坐主位,旁边一左一右是吴时春和师游方。吴时春不喝酒,奶奶早亲自盛了两碗饭,一碗是给他,一碗给那小外孙,笑脸看着,吴时春当晚罕见地多添了一碗,吃得异常香甜。

后来的师游方才知道,那碗老太太亲自为自己这个客人盛的米饭,是她珍藏的细贵货,连天天念叨的亲儿子平日里都没当天那待遇,他姑姑求了几回,老人却一直装聋作哑。从插秧到收获,连去壳都是她自己一点点舂下来的,亲力亲为。用鸡粪喂养出来的大米,一分地一年收不到百来斤,师游方后来经过了许久许久,仍旧念念不忘那个特殊的味道。

吴印今天大约是完成了重要的工作,尤其开怀,一定要跟比他还壮硕的小儿子整两杯。却不意发现了师游方深藏不露,酒量惊人。那白酒度数不高,入口醇香绵柔,不过后劲大,但人家一杯接着一杯,豪迈得像个久经沙场的糙汉,任千锤百炼的吴印也咋舌不已。四五轮下来,面不改色,一张笑脸还是那张笑脸,云淡风轻,倒是吴印爷俩,溃不成军。陈玉容不胜酒力,勉强意思一下,姑姑要不是因为晚上开车,也要上阵厮杀个三五回合才罢,只好说定了除夕夜里再来一较高下。

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其乐融融,老太太一晚上愣是没合过嘴。

小晨晨死活不愿意跟着一块回去,只抱着吴时春不愿放手,奶奶也执意要他留下,笑说让这小火炉给他哥哥暖暖被窝,比那啥调的好使,大伙听着都乐。姑姑坐在驾驶席,把吴时春叫了上来,小晨晨在车玻璃外呵气作图,探头探脑,做着鬼脸。

“春儿,你跟那姑娘,到底怎样了。”

吴时春憨憨一笑,“姑,你咋也婆气起来了。”

姑姑笑骂道:“你个东西,我揍死你!敦儿都赶你前头了,你抓抓紧,啊。你妈不好说你,你老子也不问这事,就我偏要讨人嫌,跟你碎两句。个小东西,一说这事,你就装傻,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听我说,你把她带家来,其他的啥事别管,我跟你老子来办,咱家里什么都不缺,就只要她这个人。再说了,人家姑娘也大了,不能总等着你吧,对不对?”

吴时春右手跟小晨晨的手隔着玻璃贴在一块,眼睛看望着远方的黑暗,“哎呀”一声,没了话。

姑姑没好气,“得得得,说多了你又该嫌我絮叨,滚吧滚吧。”吴时春笑道:“等下。”说着掏出了一个物件,姑姑接了,放在手上一看,以红绳系就,方形的那头有看不懂的字,问道:“是什么?”吴时春回道:“平安符。”说着下了车。待车门开了,姑姑说道:“宝贝,我回家了。”

小晨晨抱着表哥的手臂,淡淡回道:“哦,你走吧。”吴时春姑姑气道:“这倒好,亲妈也不要了!大的小的没一个省心的!”车门关上,姑姑又把车窗降下,歪着头,“春儿,你好好想想,啊。”

老太太嘱咐一声,“路上慢些,快回吧,别耽搁了。”姑姑把那符小心挂在车上,也喊了一嗓子,“这老婆子,巴不得赶我走!”不知道的还以为娘俩隔空吵架呢,不过那拄拐的老太太,始终是一张笑脸。

确认姑姑到家后,吴时春把平安符和一串儿佛珠,一并给了奶奶。“奶奶,放心吧,这都不是钱买的,平安符是在佛爷座前求的,佛珠是师游方知道你念几声佛,一定要我送您的。瞧,庙里的住持念了几千几万遍的经,才这么亮堂。”奶奶欣慰道:“好好,我的乖孙儿最疼奶奶!”

又说了半天话,才被老人半推半赶着回了自己二楼卧室。

晚上九点,两个发小整齐划一地在拢共只有三个人的群里嗷嗷乱叫,说明天中午要为吴时春接风洗尘,他问过家里,确认没事后才答应,另外说明了明天还有个好朋友,二人更是高兴,然后那个常年死寂的群里又彻底安静了下来。有些人,有些事,终归无需多说,心里一直都有,一直都在。

洗过脚后,小晨晨三下五除二先钻进了被窝,嘴里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小猪佩奇、什么铠甲勇士、什么懒羊羊.....每到这种时候总是晨晨一张小嘴噼里啪啦,除了那个小猪,吴时春从始至终只有干瞪着眼听他掰扯的份儿,头大如斗。

这时候他母亲敲敲门然后拎了一壶水走了进来,见他还没睡下,坐在床沿,揉着晨晨的头,以春风样的声音轻柔说道:“春儿,咋还不睡。你这屋冷,你爸说什么都不让给你装空调,取暖器也让他给收了,你奶奶说的话他也不听,犟驴似的。”

吴时春指向被窝的小子,笑道:“没事,妈,不冷!你瞧,这不是有个小太阳嘛。正好,妈,给。”陈玉容看了一眼,也不管是什么,一脸高兴地收下了。吴时春说道:“妈你忙活一天了,早早歇着吧。”

母亲欲言又止,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忙说道:“你上床吧,你睡下,妈就回去。”吴时春只好钻进被窝,小晨晨立马手脚并用,八爪鱼似的,跟他抱在一块。陈玉容绕床慢慢转了一圈,给哥俩一点一点地掖好被子,嘴里反复叮嘱,“睡觉裹严实些,他还小,你身子弱,别冻着。”看了一眼又一眼,直到一丝儿缝隙不见,才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吴时春做梦似的恍惚半晌,被晨晨拿额头顶着额头,才醒过神来,收回思绪,两人又开始角力起来。他额头给小晨晨顶得生疼,于是不得已使出了一招围魏救赵,喊着:“掏你小雀雀儿......”

陈玉容给师游方送了一壶开水,说几句话,又给吴敦送了水,交代他好些话,然后下了楼。先走到婆婆的屋里,帮还未睡下的老太太盖好被子,嘴里说着“娘,以后便壶您且放着,我来取。”老太太反而大声说道:“我老婆子还没到自己不能照顾自己个的份上!快回去吧,回吧!”

陈玉容应了一声,刚要走,老太太忽然叫住:“今年立春是在三十儿?”陈玉容笑道:“您老昨儿念叨好些遍,说是年三十晚上,十点半十一点立春,您这会咋又给忘了?”老太太呵呵笑道:“没忘,没忘。我踅摸着今年年根儿,北风刮得勤,院里那蜡梅好容易有个把骨朵儿,都给吹了,再不开开,就过了时候了。”儿媳妇轻轻笑道:“操那心干啥,早点晚点,终归要香一香的,不着急。”这才回到卧室。

她刚进来发觉吴印一边不住地揉着膀子,一边又搓弄着肩膀,走过来,凑上去,“把手挪开,让我瞅瞅。”帮他褪下一半衣衫,露出半个膀子,却见到肿起来一大片青紫,“这又是咋了么?”

吴印早已经没那么拼命喝酒了,一家人吃饭,高兴归高兴,其实晚上并没喝多,只是有些伤面而已。只听这时他嘟囔道:“还能咋了吗,还不是狠心的老娘打的。”

陈玉容忙去取了红花油,边搓揉边叹道:“老太太怎么下这么狠的手。”吴印呵呵笑了,“打小她就疼那小子疼得厉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记着上回吗,市里那位来调研,也不知司机是咋开的车,不小心开到她那一块田去了,好家伙,这老太太也不管是谁,指着人领导鼻子眼破口大骂,我在那劝了半天,也没用。末了还是人领导好声好气地道了歉,也当着面把那小司机批评了一顿,她才消气。要不说人领导就是领导,心胸大,不跟咱这乡下的小老太太一般见识,怪不得人家能够一直爬到省里。”

陈玉容帮他拉回衣服,又开始揉起肩膀,听到这,噗嗤一声笑了,手往那边指了一下,小声道:“要说起来,这老太太的嘴也太吓人,也就春儿能对她的眼,春儿再不回来,非得把家给掀了,这一回来,啥事都好了。怎么,你还想再往上挤一挤?”吴印笑道:“我都要下来了,还挤个屁!”陈玉容问道:“定了?”吴印道:“定了。行,不说了,睡了。”

陈玉容卸下极淡的妆,出了半天神,把相册轻轻地拿了出来,呆了片刻,把儿子给的平安符好好夹在了中央,又出门看了一眼看各处的门窗灯火,这才熄了灯,上床睡下了。

晚上十点。

吴时春打开手机,点开那个乔治小猪的卡通头像,今天的朋友圈空空如也,放下手机。小心翼翼地抽出双手,枕在头下,两眼盯着一线光亮没有的天花板,呆呆出神。过了好大一会,再次拿起手机,又进去看了一眼,仍旧没有信息,翻了很早之前的,来回看过,然后长吁了口气,手机才放在床头柜上。过了片刻,他又伸手要拿手机,但伸出一半,苦笑一声,又把手收了回来。在被子里把手焐热,然后放在贴紧他、呼吸匀称的晨晨那胖嘟嘟的小肚皮上。

黑夜中,他难得笑了,像个孩子。

遥想心

腊月二十九的这天一大清早,云层厚实,沉沉阴着,没风。

吴时春照着雷打不动的旧例,在吴敦先回去之后,一个人在一座土丘前,盘腿坐下,呆呆出着神。坟有两座,一个是连他爸都已经没有什么印象的爷爷的,另一个是在他面前,他姐姐的。

吴时春呆呆看着坟前纸钱烧尽,余烬摇曳。也不知是个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一句话没有。

又过了良久,才开口轻轻微微地喊道:“阿姐。”只见他窸窸窣窣地从口袋中掏出一个钱夹,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微微泛黄的的黑白照,里面有两个孩子,大的那个扎着两条好看的小辫,一左一右飘在空中,圆圆的脸蛋上是一个大大的笑脸,缺了两颗门牙。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小的,一头稀稀疏疏的头发,小脸拧巴得要哭了一样,不敢望镜头。

吴时春缓缓摸着照片中的人,神润的眸子中尽是温柔,他挠挠头,憨憨地笑了。

只听他开口低声说道:“阿姐,今年我见到了一个小女孩儿,她长得可真像你,特别是眼睛,跟你一模一样。我当时看了她的照片一眼,怎么也放不下,心里有个声音一直逼着我,去看看,去看看......我那时快疯了,犹犹豫豫了一个星期,实在忍不住了,我就去了一趟云南。

她也叫小妞妞儿,上了小学三年级,家住在一个山沟沟里,每天要一步一步地走十里的山路才能到学校。那个唯一的老师也是校长,年纪太大了,他说他自己身子骨不行了,虽然想继续教那群孩子,可他随时都会倒下。我当时就决定了,我来代替他,无论如何也要代替他。过了年,我就去。

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商量,我不需要跟任何人商量,我一定要去。如果不去,我心里这一辈子都过不去。为了这事,我可以跟她分开,可以辍学,可以不管奶奶、咱爸咱妈,以后什么也不顾了,但我一定得去。她爸妈本来说到了今年年底,就不再让她上学了,让她在家里割草喂羊,过几年年纪大了就嫁人。我不同意。我跟她爸妈商量了很久,我说‘你们家的活,我来帮忙,只要让这孩子继续读下去。’我要把她从大山里带出来。

我决定好了,去两年,正好到她小学毕业,把能教的都教给她,我要让她走出来。

阿姐,你看,这是她的照片。”

吴时春拿出手机,里面的小娃儿圆圆脸,背着个草篓,张着极有灵性的大眼睛。

只听他又说道:“她的样子跟你一样,但是性子不像你,像我,想上学也不说,难受了也不说。阿姐,你还记得吗?小时候爸妈和奶奶都在干活,奶奶不在跟前,就只有你带着我玩,逗我笑,可是,可是后来你走了,再也不带我玩了。那天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

吴时春说到这里,两个眼睛就红了。停了很久,他才把那张泛黄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两只眼睛似乎望着很远的地方,轻轻说道:“阿姐,我想你了。”

这时候,暗暗沉沉的天空中,簌簌落下了雪粒子。


吴时春姐姐的事,师游方还是在那天早上听奶奶说的。老人年纪虽大,但口齿清楚,说起这些往事来,一点不乱。

“那年,小妞妞八岁,春儿才不到五岁,那会儿敦儿还没出生。

妞儿随她爹,风风火火的性子,最皮了,也学人家爬树掏鸟窝,也卷着裤腿下河里逮鱼,东头西头的瞎跑,整天嘻嘻哈哈的,活像个小子。春儿跟他姐姐正好掉个过,好哭,打小离不开人,我跟他爹娘那会儿忙,都没空带他,是妞儿一直带着他,姐俩最亲。后来妞儿念了学,也坐不住,三天两头的逃学,谁说也不听的。

妞儿就还这么带着春儿,四处逛,带他到小溪里捉蛤蟆,到小树林里捉知了猴,身上有一个钱,也给他买零嘴。那一二年春儿就是这么着,一直跟在她腚后头,春儿这孩子才慢慢有了笑模样。

那天是个三伏天,傍晚,火红的半边天,热得厉害,春儿说想吃冰棍,可附近没有卖的,要买只能去二里路以外的地方。春儿不敢去,妞儿是胆大的,说去就去。暑热天里说下雨就下雨,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的时候,落了场急雨,天又黑,路上看不清。那条路一向没大有车的,谁知那天就来了一个车,就这么把妞儿碰没了。后来找到,春儿就蹲在她身旁,失了魂一样,眼睛里没一点儿光。

春儿这么些年,心里一直有这么个疙瘩,他总说,要不是因为他,阿姐也不会没了。两个都还是孩子,能知道个什么,你说是不是?要说怨,谁也怨不得,要怨就只能怨命,她命里该这么着,谁也没办法。”

老太太抱着小外孙,脸上平淡,忽然笑了笑:“我老婆子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菩萨心,春儿能遇见你,是他的福气!这么些年了,他也该走出来了,你啊,就是他命里的大贵人!”

师游方忙道:“奶奶,您这话可言重了,啥贵人不贵人的!不瞒您说,我第一眼见着他,也觉得奇怪,就好像多年的朋友一样,这约莫就是缘分了。所以死乞白赖地跟了过来。”

老太太正色道:“可不是!菩萨说缘法,可不就是缘法!你安心住着,家里没一个把你当外人!”

上午,姑姑过来把小晨晨接去了,说明儿再来,晨晨小嘴瘪着,差点没哭出来。吴敦一早回来后,就带了奶奶给的二十斤米,去了未来的老丈人家,今年过年也在那边过了。吴时春颇为意外。两个少年玩伴在十点钟准时过来接了吴时春和师游方,直到下午五点钟才回。

晚上吃过饭后,奶奶把吴时春叫过一旁,说是红纸买来了,要他明儿把家里对联都写了。家中大小活计,打小从没让吴时春动过手,但这件事,年年都要让他亲力亲为。写大字是他老子打小特别要求的,那些年里不论寒暑,每天一个小时的冷板凳,是吴印定下的死规矩。

冷月里是跟伏天完全不一样的,吴时春打小体质又弱,规规矩矩坐下来,但身体冷得直发抖,就这样也仍然要坚持。从坐姿、握笔到一笔一划,无不要求板板正正,一点余地没有。在这件事上,奶奶破天荒地从没有出声反驳,由着她那儿子严格呵斥。

吴时春师法的是柳体,从始至终写的都是正楷,那年上中学,他偷偷写了几天行书,后来被他老子知道了,要不是奶奶拦着,差点没一顿打,他妈也跟着劝了好久,爷俩才平静下来。吴时春自那以后,只有在学校写硬笔的时候,才会偷摸写上这么两笔行书。

所以在他写过三二年以后,家里每逢春节,新老两个屋子的对联,都由他包揽,老太太这时候,最是高兴。

把春联的事交代过,老太太温声问:“春儿,听你妈说,你俩分开了?早前儿不还好好的吗,为的啥?”吴时春被奶奶那厚实且温暖的大手握着,呆呆一笑,“奶奶瞧您,分就分了,哪还有为啥。”

奶奶叹息一声,语重心长说道:“你们小孩子的事,奶奶本来不该过问,奶奶虽然老了,眼也花了,耳也背了,但奶奶心里敞亮。两个小孩儿在一块这么几年,一直好好的,咋说分就分了?要说咱春儿是那不懂事的孩子,对不住人家,搁我老婆子第一个就不信!你要说人家女娃儿不懂事,那我老婆子就更不信了,咱春儿看上的女娃,就算她再差能差到哪去?

奶奶从小把你带大,你是啥样的人,奶奶心里比谁都清楚。你听奶奶说,那女娃绝不是那些不懂事的小妖精,咱遇上了就是上辈子的缘分,求也求不来,撵也撵不走!你有啥事,多跟人家商量商量,你不也说了,人比咱能耐吗?你爹那么彪的一个,有啥事,不也跟你娘商议不是?有啥事,说出来,不能一个人总藏着,咱得信人家。”

老太太把手放在他头后一遍遍滑过,“咱春儿最听奶奶话了,你心里也别犯难,这事儿听奶奶的,回头跟人姑娘说说,啊?”

夜深人静,吴时春躺在床上,把奶奶的一番话,来来回回咀嚼,可是他想来想去,心里有两个小人儿不住争吵似的,总也作不了决定。烦乱中,摸起了手机,一看时间,已经九点五十八分,他习以为常地打开那个乔治小猪的头像,年二十九的这天,朋友圈里仍旧没有任何动静。吴时春心里越发烦乱了。

天地春

仿佛是心疼吹了这么些日子的北风,要为黄土地上的生灵,盖上一床厚被似的,大雪下了一日夜,仍没有止歇的势头,年味就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雪花中弥漫开来。

吴敦是那种行事沉稳,但嘴上向来没有几句话的性子,这年年底,他一时不在场,似乎也没有什么感觉,家里反倒因为多了一位口齿伶俐的客人而增色不少。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唤醒了幸福的三十,安康的烟火气,从锅碗钻到人身里和心里。幸福大抵就是这样,简简单单,但格外有滋有味。

吴时春一早起来,把笔墨喂得饱满,但这天却一反其常,红纸上笔走龙蛇,写的却是行楷。那一笔而成的“福”字,落在师游方眼里,格外有那“天下第一福”的味道。吴敦不在家,贴春联这活自然落在了他父子二人肩膀上,老屋必得用浆糊贴,需要两个人互相配合帮忙。一路上吴时春跟遇到的熟悉但叫不上来名字的面孔打着招呼,反倒是他老子不大说话,见到人了,只点头笑笑。

吴印刷浆糊,个子稍微高一点的吴时春贴上,里里外外的门窗没有一个落下,最后才把大门贴上。吴印站开几步看着新帖的春联,点头道:“不错。挺拔的中正之中,又有了几分灵气,是那么回事了。”

他老子越是不说这事,吴时春就一直悬着心,走了一路,直到贴完对联,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几句话,“你不是一直反对?”

模样天然有些匪气的吴印呵呵笑道:“还能一直跟小时候一样吗,我又不是个老顽固!你性子内向,心事重,如果再写行书,我就怕你陷进去再也出不来了,所以得用正楷来收一收。”

吴时春没好气,“那我现在就能写啦?”

吴印没听见他这句话似的,答非所问,“我听到你自作主张的时候,就怕你是一时兴起,没有仔细琢磨。从小到大,一直跳不出来问题的框架来考虑,遇到事情了,也从不跟大人商议。这么大的事,一句话不说,我当然生气!好歹也是经过些事的人,做个参谋还是称职的吧?就算文化水平不行,好歹能凑在一处讨论讨论。可一个电话打来,人都跑到云南了,你叫我这当爹的还能说个啥?

是好事!既然决定了,就好好去做,也不求什么成果,起码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至于以后,如果在外头混不下去了,不行就回来,你老子好歹有几亩鱼塘,几亩果子,够你吃喝的。”

纷飞的大雪中,侧着身子的吴时春喉头哽咽,不发一言。

吴印咋舌笑道:“咱们家从你爷爷,你奶奶,你老子我,包括你妈,你姑姑,你弟弟,没一个孬的!前日回来,你小子那一眼瞪得,嘿嘿,有你老子的风骨!这才是咱老吴家的种,怕个球!该困难怕咱们才对!”

吴时春撇嘴:“你咋还吹上了!”但话音未落,已然露出一个笑容。

吴印隔了半晌,忽然缓缓说道:“春儿,学校的事,看能不能跟老师再商量商量,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话说回来了,都要毕业了,就这么扔了也怪可惜。”说完这话,他再次点头,哈哈笑道:“这字写得,不孬!哎,我说,你给你奶奶给你妈的宝贝我可都瞧见了,咋说,就你老子我没有呗?”

吴时春看父亲粗犷的脸上竟然有幽怨味道,一时哭笑不得,“你不是一直不信这些?在抽屉里。”

吴印眼里放光,故意正经说道:“信不信是一回事,有没有是一回事,别扯一块。”


大雪直下到晚饭时分,才慢慢开始变小。

年夜饭上,奶奶特意准备了一尾鲤鱼,家里鱼塘中养出来的,个头不甚大,但背脊鳍尾皆呈金红,老太太那时候一眼相中了它,说要留给孙子。直到大年夜才让它上了桌,老太太也不顾客人在场,无论如何坚持要让乖孙儿下第一筷子,还再四要他把那鱼背脊夹了,一圈人跟着一块相劝,吴时春苦辞不过,这才伸出了第一筷子。随着他这一口,年夜饭才正式开始。

姑姑仗着有了自家的专职司机,没有了后顾之忧,也开始逞一逞老吴家的家传豪气,和师游方俩人酒来杯干,颇有两军主帅上场搏杀的不二威风,到最后还是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无论巾帼须眉都不逊色的姑姑惜败一城。倒是前日晚上喝个鼻脸通红的吴印点到即止。老太太笑呵呵地劝着喝大了伤身子,一贯喜欢顶两句嘴的姑姑,这回乖乖听了话,春风满面。

老吴家的酒桌上,从没有把人喝得不痛快的先例,这点无论是吴时春他爸,还是他姑,又或是他弟弟,从没有。不管外面怎么样,既然到家里桌子上坐下了,就是自家人,你要想喝,尽情陪你,如此而已。

大雪停歇的节点,竟跟这场年夜饭,出奇的一致。外面是压弯了好些年头柿树枝条的冷艳雪美人,里面是酒阑饭罢说说笑笑笑胀肚皮的一家子,想来围炉夜话,不过如此。终归有了这样平淡至极唾手可得的温暖,才是新年。

残席撤去,仍旧围聚着,说着永远说不完的话。吴时春跟小晨晨两人结伴放烟花,结果没有吴敦在场,一个比一个胆小,末了还得常胜将军师游方下场斡旋一二,这才跟洗净了的夜空胜利会师。奶奶则告了声恕,独身去往一间内室,那里有一个孤零零的牌位。

老太太按着年年如是的习惯,给那走了好些好些年的老伴上了香,拄着拐站在前边,嘿嘿笑笑,“老头子,又是一年了,你那边新年好!吃饱喝足了,就过来陪我说两句,我老糊涂了,他们年轻人说的话,我老婆子现在可听不懂啦。

哟,你听,外头是那俩小子放炮仗了,呵呵呵。咱敦儿今年去他老丈人家去了,咱亲家只有一个闺女,让他去忙活忙活,也好。啥礼不礼的,老婆子啥都不懂,咱也不来那套,定下来了,就是咱家的孩子,明年把婚结了,再过一年呐,生个大胖小子,咱可就有了重孙了,你就美吧,哈哈。

小的没啥,就是这个大的,我老婆子一直放不下。咱春儿外头像你,这几年长大了,不像他爹,越跟你倒像了。你那会就天天忙来忙去,这家有难帮这家,那家有难帮那家,一半下不闲着,心里最热乎的。我这可不是怨你。

春儿这孩子,心眼也随你,实在,嘴上不说,心里想着,虽说吃亏是福,但也不能总这么着。你累了一辈子了,那也没办法,我知道。可咱孙子不能这么着,他有心,又有本事,以后有地方给他发挥的。可就是太心细,自己个儿好琢磨,啥事都憋着,咱妞儿的事,打她跟你去了,一直搁在心上。唉,妞儿是个苦命的孩子,可过去二十年了,也该是个头了。

你帮衬他们,应该的,我老婆子苦点没啥,咱儿子也熬出来了,连咱敦儿也是为人办事的人,我给你留的这点骨血,都是好样的!我老了,眼睛花了,但心里不瞎,春儿是办大事的人,将来比你、比他爹都强!但是他不能这么苦着,得靠咱们拉一把,这孩子吃的苦太多了!二十年了,二十年了!”

老太太说到这,胸口起伏,手上的拐猛地往地上连敲两下,平息半晌,只听她又说道:“春儿打小哪个不说他好?妞妞走了,后来有了敦儿,春儿这孩子再没主动开口要过任何物件,有什么好的都给了敦儿,你瞧瞧他那身子骨,外孙儿过两年都要赶上他了!你不心疼,我心疼!

你在那头带一个,我带两个,咱春儿看起来文静,其实他是最争气的一个!这点你比我清楚!那时候你一声不响撇下我去了,我一个寡妇,拉扯两个孩子,老婆子从没怨过你!那是我的孩子,应该的,我也不求谁!但这孩子的事,你再不想着想着,你可别怪我翻脸!年轻那会,我天天跟你好声好气,现在我老了,老糊涂了,我可不讲理了我跟你说!他要再不好起来,我昏了头,敢把你坟撅了!你少跟我嬉皮笑脸,你看我敢不敢!”

迎着暗淡的光,老太太眼光闪烁。过了好大会,才走上前去,一边把那神龛拿净布擦了又擦,一边轻笑着、呢喃着,“等咱春儿成了家,再添个娃娃,我老婆子就去找你,再等我几年。”


外面的烟花,似乎从很久很久以前,到很久很久以后,就这么一直绚烂着,没个尽头。吴时春抱着小晨晨,呆呆看着漫天星,心中想着这么潇潇洒洒地绽放,可真好。

从没见过抽烟的师游方,不知何时叼起一根烟,吴时春虽然不抽,但见过不少人抽,认得那吞吐与拿捏的姿势俱为老道,烟雾缥缈中的师游方,若有所思。吴时春看着那双漆黑到不能再漆黑的沉渊一样的眼眸,没来由地想起了相识的那天,在那座佛殿中,一尊金刚,一尊菩萨。怒目的金刚,低眉的菩萨,似乎同时存在于那一对眼睛之中,吴时春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很有些丈二和尚的味道。

小晨晨被他爸妈带进了屋里。剩下的二人坐在铺了坐蓐的秋千上,陈玉容送来了两件大衣,两人披着,昂首看烟花不绝。过了很久很久,终于静了下来。此间的师游方连续抽了好几根烟,微丰润的圆脸上因多喝了几杯酒,略有春色。

师游方忽然开口,打破了平静,“你那俩兄弟不错。”吴时春“啊”的一声,摸不着头脑。

师游方笑说道:“有点虎目味道的王冲,昨天一直调侃你和那位老板娘,没想到你当年还有这么一段纠缠,看着不像啊,哈哈。他说起你从小到大的笑话来,哟,那可真是半分不带嘴软的,把我给乐坏了。你别打断我,说了一句,随时可能忘了下一句,先听我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应该在那战场一样的商场中,是个狠角儿,但是他开起玩笑,一点不会让人觉得难堪,从头到尾没有感受到一丝戾气,像个活泼的孩子。

开车的周君行,是叫周君行吧?多喝了几杯,头有点晕乎。以他的沉稳开车技巧,但车子的感觉上明显有些生涩,恐怕那辆老大众帕萨特不是他的车吧?你这两个小伙伴,从吃饭到玩,对你的事,一点不问,从头到尾一心想着让你高兴开怀,处处都在照顾你的情绪,但同时,谈感情也好,说话也好,都是自然而然,一点儿没有作假的成分,起码我感受不出来。说实话,我挺羡慕你,这朋友,真不错。

我来你们家里几天,我拿你当真心朋友,说实话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见外的,里里外外一丁点都没有,我一直都在认真感受着。无论是叔叔也好,阿姨也好,他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装的全是你,我相信你也知道。叔叔是一种方式,从小到大对你约束得肯定很多,但我相信你早也回过味或者从没有过怨言,因为你知道那完完全全是对你好,恐怕全世界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你爸那样对你的了。阿姨就不用说了,我都想跟你一块喊妈了。

你姑姑是个女中豪杰,这点我承认,她有她的处事门道,外面看起来有些强势,但是她很疼你,很疼你,跟疼小晨晨没两样,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小晨晨就更不用说了。奶奶真是一位慈祥宽厚的老太太,我尤其敬服她老人家,其实那天我听到老人家破口大骂叔叔,我一点都没觉着有什么不舒服,不快活,家中有这么一位老太太,还真求都求不来!外面嘴硬心狠的模样,其实内心里是一位得道的佛爷,我算半个出家人,比你感受得清楚,这老太太疼你疼得,那可就没法描述了。

你知道吗,我第一眼见到你,有很奇怪的感觉,就像宿命一样。但这不重要,甚至我这个朋友都不重要,当然我也知道,你确实把我当作了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团火,就好像我们佛家的那盏佛灯一样,是要在人间放光放热的,但是在此之前,你不能这么一直自困着,我能了解一点你的想法。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么多人都为你牵肠挂肚,于情于理,你都不是这样自困自陷的人。

你一直觉得有愧疚感,觉得对不起别人,所以反而自我筑起了高墙,想让别人不要再为你费这么多的心思,是不是?其实人嘛,不就是你为了我,我为了你嘛,这个道理你肯定懂,而且比我懂,但我还是要说。就像我们这样的朋友一样,你不求我什么,我也不求你什么,但是大家一块就是为了互相扶持,你好我好大家好。谁又欠谁什么了?谁又让谁不快活了?我这么说,真不怕你有什么心思,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以前不是,以后更不是。相信我的眼光!相信他们,也相信你自己。好了,我的话说完了。口干舌燥,喝小晨晨的旺仔牛奶去~”

等师游方走开几步,吴时春倏地喊道:“小师父。”

师游方闻声回头,微眯着那双深邃眼睛,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神色,似笑似不笑,问道:“你叫我什么?”

吴时春开怀地笑了,“小师父呀。”师游方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云淡风轻,然后轻轻撩了那一头短发,“这名儿我喜欢,准了!”

仍旧坐在儿时与姐姐一块常坐的那架秋千上,吴时春忽然想起了当年阿姐推着他,轻轻一推便把他吓哭了那次,呵呵笑了。然后下意识双脚一撑,这么些年一直得到妥善保存的老秋千,此时载着他慢悠悠荡了起来,心里一遍一遍回思着好友的一席话,继而奶奶的话,父亲的话,母亲的话,姑姑的话,交错着在脑海里不住闪现。

如此过了良久,他双脚稳稳一顿,秋千骤然停下。吴时春掏出手机,刚好十点,点开那个异常熟悉的头像,这回终于见到了一直心心念念的东西。

那上面是一段文字:

半年了。

从你提出分开,到现在刚好半年。我说过了,你想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你。说话自然要算话,你既然说了分手,那就分。这半年,我一边努力工作挣钱,一边看了那几本书。要是现在再讨论,我可就不会一直呆呆地在旁边听了!

《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阿里萨和达萨,两个人隔了五十三年,在老掉牙的岁数又互相得到了超越爱情的爱情,你说你始终想不明白,这样的爱情还算不算爱情。为什么不算?凭什么不算?爱情是一刹那的迸发,还是一辈子的纠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爱情就是爱情,一刹那也好,一辈子也好,都是爱情!可我不喜欢这样的爱情!我就要一辈子的爱情!就要一辈子在一起的爱情!不管变成什么丑八怪,就要在一起!

《挪威的森林》里的渡边彻,木月和直子,还有绿子,那些情感你说你又爱又怕。但是感情归感情,他们几个人我都不喜欢。我就要快快乐乐的,他们喜欢凄美,让他们凄美去,我管不着。渡边彻就是一个臭木头,烂木头!

《红楼梦》我看了三遍,还是看不懂。但我跟你一样,不喜欢黛玉,不喜欢晴雯,不喜欢宝钗,小红我做不来,平儿我也做不来,但我喜欢袭人,也喜欢贾兰。你说你最最最可怜元春,为宝玉付出了这么多的心思,为家庭付出这么多心思,都可惜了,贾宝玉就是个混小子。那怎么办呢,谁叫他是个男人,造化弄人给了个女孩心,他要往醉生梦死里走,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在学校里你说的书我都看了,都看了不止一遍,虽然我还看不懂,但是好歹我能感受。你说你不喜欢那样压抑,我也不喜欢。渡边彻不是你,你是你,他是他,你也成不了他,你这辈子都成不了他,我说的!我们的感情也不是阿里萨和达萨那样,我俩在一起,我在你身上很少觉着压抑,但还是有,你心里藏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问,你想说了,自然就跟我说了,我等着。就像阿里萨那样,等一辈子!我等了半年,别说半年,就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就是一辈子,我也能等!

我喜欢你,喜欢你的一切,喜欢你自顾自地说话,喜欢你不顾我能不能听懂,跟我说这个说那个。你总说你喜欢我要比我喜欢你要早,二年级那年就喜欢上我了,可你知道我是什么喜欢你的吗?从我上大学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我说过了,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因为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你有你的路要走,我在你的眼里,常常能够见到月亮,秋天满月那样的月亮。你喜欢我多过我喜欢你,哼,这点我勉勉强强承认。我看上的男人,绝对错不了!我现在努力攒钱,我养你,过几年换你养我,养我一辈子!!实在养不起了,你不是说你们家有鱼塘吗,那我就跟你一起去你家,像书里那样做个渔翁渔婆子,我跟你说,我可一直惦记着呢!

你说等这个字,寺上有竹,竹子如绿玉万古长青,深山老刹,寂然世外,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这就是等。你说你喜欢春天,天地生发,气象更新,春天来了,柳枝飘扶,你说你一眼就喜欢上了我的名字。你说的话,我一直都记得。你不是贾宝玉,贾宝玉你也做不来,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知道你能听进去别人的话,可话都是你说的,你就不听听别人在说什么!

我告诉你,我叫柳扬,不是柳杨,也不是杨柳,就是柳扬,我就是你的春风!今年吹不开你,明年接着吹,你一辈子不走出来,我就生生世世吹你一辈子!我看上你,你就是我的人了,我最喜欢乔治,你就是我的小恐龙,抓到了,我绝不撒手!从开始到现在我喜欢了你七年,咱们就这么耗下去,看谁耗得过谁!

我等着。

吴时春一眼不眨一动不动一字不落地看完,然后如尊雕塑一样,呆坐出神,天人交战。那久未绽放的蜡梅,穿过白玉冷美人的芳袖,侵来一股极清极清的幽香,沁人心魄,吴时春被这幽香一激,猛地站起身来,那件大衣落在秋千上。他手中紧握特意求来的如意符,拨通了那个朝思暮想的电话。第一声铃声刚响,电话那头已经接通,然后万籁俱寂。如此一秒,三秒,十秒,一分钟,三分钟......一直沉默了五分钟,吴时春终于开口,缓缓说道:“是我。”

电话的那头,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我知道。”

吴时春不再沉默,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像花蕾缓缓绽放,像云雾慢慢散去,“我还要点时间,我......”

对方出声截断,“我等你。”

......

吴时春挂掉电话,十点三十七分。大红的春联和垂着璎珞的喜庆灯笼在白雪世界中悄然娇艳,灯火煌煌。一个雪中孤立的身影,转头大步迈向家中,在一屋子暖洋洋的光辉映照下,他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如赤子一般。屋里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静,一个个相继转过头来,尽是笑脸。电视中的晚会节目,是一首老歌《甜蜜蜜》,正唱着:“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吴时春刚走出三步,手机上的时间跳到三十八分,此时地气从脚下的厚土中,窜天的飞龙一般向上奔涌而出,轻微难察地震落掉一层薄雪,整个人间地表迎来一声幽微沉闷的吐息。守岁迎春的人们,早早放起了鞭炮,你未唱罢我登场,震耳欲聋。

这一刻,天地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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