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才知,你是一个多么值得我欣赏的女人。
——题记
你长得真不好看。
矮,胖,脸上还带着幼年时长疖子的疤痕,也不白。
想学骑车时,还一定要男人把自己抬上座位,用你的短腿直接开骑,从未见过这样霸道的女人。
你生起气来,真可怕,拿着扫帚开始赶人,嘴巴里骂骂咧咧的,凶得要紧,整个堂屋里都是你一个人的叫声,屋子里刹那间冷得怕人。那时候的你,真让人不喜欢。
可是,你是那么的……
(一),可是,你是那么的……
当太阳刚刚从地面上露出脸来时,你就让炉灶里燃起火来了,煮饭,炒菜,洗衣,扫地,把谷子推开晾晒,里里外外全部打扫干净,一间茅屋让你整洁得跟一朴素的小姑娘似的,而那时,太阳还不过在树梢上俏俏的挂着。
你是一个那么麻利的女人。
至今,我都弄不懂你是被逼着日日做饭,还是真心的喜欢厨艺。长大后的我关于你的故事,满脑子都是肠胃对菜香的流连。
春天,我们吃糍粑,糍粑可以烤着吃,也可以就菜叶煮着吃,还可以用油煎,撒上一些芝麻,或者白糖,夹一块,外酥里嫩。
又或者是香喷喷的米豆腐上面撒上一点梅菜干,可以当饭,又可以当菜。
夏天,你会烤甜香的南瓜饼,大老远的就叫上邻居,和你的朋友,围在一起,边吃南瓜饼,边说着村里发生的笑话,她们都喜欢叫你“胖子婆婆”。
种上的西瓜和甜瓜摘了,清水洗洗,一一切齐整,每人一块,舌尖逗留着瓜果的香甜。
秋天,豆子熟了,你就挑着担子去磨豆腐,做豆腐花,加上白糖,甜甜的豆香溢满齿间。蚕豆熟了,你把它剪成四瓣,用油炸,喷香的蚕豆粒就可以安慰着那些寒风凛冽的秋日时光。家里种藕,你也把那些残剩的藕节拿去磨成粉,在粉里面放下新摘下来的桂花,然后放到锅里去熬煮,出来的粘稠的褐色的东西,你每人盛一碗,要求每个人都要吃下,说是多营养,多补。
冬天,田里的红薯收上来了,你把它一一煮熟,然后铺在蚊帐布上,一片一片的晾干,然后就着煤油灯,切成细细的小块,用布袋装好了,放在柜子里,到了新年的时候,用大米炒出来的红薯片看起了很俏皮,甚是可喜。
犹记得当年小店里有老干妈出现的时候,你拿着瓶子看了看,尝了尝,回家就自己动手干起来了,把辣椒剁碎,把豆豉剁碎,拌在一起,浇上香油,问我:尝尝,看看我做的老干妈。
我舔了舔,虽然与老干妈相比差一点,但味道还真是特别,我说:真好吃!
你喜不自胜,脸上尽是小孩般得意的表情,那时我才意识到,啊,原来你是个多么喜欢尝试的女人!
后来,你又做了凉拌海带,把莴笋浸泡在泡椒里,当下饭菜。各式各样的腌萝卜,泡辣椒,霉豆腐,梅菜干,芋头丝,米黄子……啊,我已经记不起厨房后面那些坛子里到底盛载过多少属于你的情趣与希望了。
那时候,我们那么穷,市面上好吃的酸梅粉也鲜少吃过,流行吹大大泡泡糖的时节也不够一毛钱来买。
可现在想来,原来小时候我吃过这么多的好东西,原来小时候我那么富足,所以才养成现在这么嘴刁的我,尝遍世间种种味道,也比不上你的一碗香菜米豆腐。
你总是说:孩子们没什么好吃的。
你还有很多拿手菜,红烧鳊鱼。
在早晨的雾气中,我就着那条肥美的剁椒鳊鱼吃了足足两大碗饭,还意犹未尽,至今记忆犹新。
现在我也偶尔做,前日买来一条,兴致勃勃的烹调了一番,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记忆中的味道了。真让人沮丧啊。
一家六口人,每餐都吃得精光,托你的福,你的孩子个个健康成长,病也很少。四个孩子牙齿都长得齐整,都长得比你高。
而这一切,都是用你的那双小手一点一滴的做出来的。田地里盛载着你养育每一个孩子的梦想,你把这些梦想一点一点的变成孩子们脸上的笑脸和他们吃饱饭之后的心满意足。就这一点,我想就得学一辈子。
(二),你也爱美
你也爱美。
一间不大的房间里要摆放三张床,还有两个柜子,桌子,空间已然没怎么剩下了,所以干净就显得尤其重要。你不知从哪来弄来绿色可乐瓶,用剪刀剪来剪去,一朵绿色大花就摆在了桌子的中央。印象中总记得家里很多花,每个书柜上都有一瓶,待到栀子花盛开的时节,就摘下来串成一串挂在床头,清淡的香味就会若有若无的掠过夜晚安然的梦。
姐姐打工后有了许多照片,你一一框起来,挂满墙头,旁边照例是学校发给我的奖状,很遗憾,鲜少第一名,不过,每次你都拿着我的奖状看了又看,眼里满是得意,好像得奖状的是你。
每到过年,你就开始换床单,白色的,粉红的,碧蓝的,大红的,整个灰暗的屋子都照得鲜亮,入秋了,你搬来当季晒足了阳光的稻草,剪裁整齐,一一铺在床上,床头高高隆起,枕着阳光入睡,一直睡到来年的春天。
那时,照例要缝被子,下午的阳光静好,微风拂过,你一边灵巧的缝着被子,一边哼着和缓温柔的歌,那时,我要么调皮的用脏手拂过白白的床单,要么在你的歌声中沉沉睡去,记忆中,你那轻柔的歌声仿佛挂在树梢旁的小小月牙,皎白,并带着微微奶香。
现在想来,原来那时我们睡的房间是那样的充满了色彩,在那些灰色的日子里原来那么明亮!我最初的审美也许就是来自那满屋的鲜花和鲜艳的各式床单。
谢谢你,当时,把我们照顾得那么好!把家布置得如此和暖!
(三),当然,我不想提及你的悲惨时光
当然,我不想提及你的悲惨时光。
六岁,你小得一只手就可以把你轻轻拎起,但你得整日挑担子,烧水煮九口人的饭菜,弟弟妹妹一茬又一茬的出生,你背一个,牵两个。
及长,太阳晒着,风雨刮着,你打着赤脚来回奔波在田埂路上。
只读了小学三年级,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
我总是难以想象,当你的第一个丈夫躺在病床上垂死挣扎,最后撒手人寰时,你的痛到底有多痛,要流多少眼泪才能摆正好心情面对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后来,有了父亲,也有了我。但我知道,苦难并没有因此就放过了你。
后来的一切,我都见证了,我见证着你走在田埂上的那双来回奔波的小脚,亲自跑道学校向校长求情,求求校长让自己的孩子读完初中,我也见证着你得了太深重的不知名的病,总是梦见自己跌进洞里,拼命喊救命也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来。
夜夜噩梦,脸上总是挂满了疲倦的汗珠。
因为治病,家徒四壁,风雨飘摇,时间成为凝滞不动的伤。
为了颈椎病,你在家用器械吊着脖子,坐在夏日傍晚阴暗的角落里,喘着粗气,神情疲倦而凝重,那如同临死的姿态总是让我年幼的心爬满了恐怖与悲凉,一亩一亩种不完的棉花田,仿佛是我永远也望不到头的寂寞与哀愁。
当然,我也见证着你穿着宽大的棉袄一步一步艰难的走在小路上,泪流不止,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流过那么多的眼泪,仿佛是永远也塞不住的河流。
你终于是熬不住了吧?熬不住岁月的磨难了吧?你走啊走,走过自己耕种过大半生的稻田,在自己亲手布置的房间里走了好几圈,然后你进了小屋,我一直担心你,紧跟在你身后,你真的准备要做傻事了,我的小小的心才瞬间塌陷:你是要离开我了吗?
我放声哭叫,叫来憔悴已久的父亲,那一日,你和父亲抱在一起,嚎啕。那时,我小学四年级。
也是那时,我才知你在我生命中的份量。
可是,许是那时我太小,我不太懂你。
几经年岁的我,跨过了那么多的河,走过了那么多的桥,世事一日一日随着年轮在我的灵魂和身体上一一碾过,这才明了,那时的你,一定是想起了自己走过的路,活了那么久,却发现没有哪一出戏不是悲剧收场,而今也走在了悲剧的途中,对么?整日都是疲倦和痛苦收场,你痛了那么久,那么久了,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漫长的旅程呢?
懂你了,才知生命要走到怎样绝望的地步,才使你如此泪流成河。
(四),后来,你好了
后来,你好了!
我上高中的时候,你甚至边做着饭,就边唱起了歌,家里终于有了电视机,你在傍晚时分细细给我讲好看的电视剧,绘声绘色,倚在门边,任夕阳和着暮雾一点一点的陷入灰色迷茫中。
那时,才知,在讲故事方面,你是多么的具有天分啊!
有一日,就着月光,你摇着胖胖的身子跳起了舞!你扭着头,笑着对我说:年少时,我可是队里有名的文工队!
薄雾迷蒙的乡村夜晚,时不时传来几声犬吠,月光甚美,皎洁明亮,树影婆娑。那一晚,你灵活的舞姿,是我记忆里永久的银河。
……
(五),往事种种
往事种种,想起你经历过的那些晦暗的岁月,以及你的一颗明媚的心,想着你那么勇敢的养育着四个孩子,用那双小脚走了那么漫长的路,想起你把你的坏脾气和温暖敏感又朝气蓬勃的性情生生的印在我身上,想着你让人唏嘘不已而又热泪盈眶的命运。
忽然间懂得,原来,你才是我最值得欣赏的女人。
这一切,倘若换了我,做不到如此从容。
最后,你还是走了。
这让我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