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闲读侯方域所写《李姬传》，通篇不足六百字，却写得“侠而慧”，全无晚明江南脂粉气，读之肃然起敬。

    文中的李姬乃南京秦淮名妓，那时的南京是江南第一大都会，金粉繁华，文人墨客多流连歌馆酒楼，声气相投，议论时事。即使青楼女子，也多知书达理，不乏善绘工诗者，以附丽清流名士为时尚。李姬即是如此。首先，她有家庭传承。其养母李贞丽也是秦淮名妓，胸有侠气，结交豪杰，李姬深得其精华。其次，她自身成长有幼时天赋，也有后天努力。小时候“风调皎爽不群”（风度格调纯洁爽快超出一般），长大后师从著名昆曲教习周如松学习“玉茗堂四传奇”（指汤显祖的《紫钗记》、《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玉茗堂是汤显祖书斋名）的学艺经历。第三，她有自己的特长：能辨贤否；尤工琵琶词。这三点足以让一世才子侯方域为其作传并传于后世也。

    此文以简洁叙事为主，叙事以重要片段为主，片段以语言对话为主，有史传痕迹又不拘于史传窠臼，读之有《世说新语》名士逸闻的味道。

    文章一开始就叙述了王将军与侯方域的“结客”，对此，李“私语”侯，一问“公子盍叩之？”，二问“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三问“安事阮公”，四问“所见岂后于贱妾耶？”一番至情至理的劝说，令侯方域“大呼称善”，毅然断绝了与王的交往，保持了自身高洁的品质。

    接着，当侯生落第后，李姬则特意选择了颇具象征暗示意义的桃叶渡（桃叶渡在南京秦淮河口，相传因晋王献之送其爱妾桃叶于此而得名，可见李侯私交之亲昵），为之弹唱从不轻易示人的《琵琶词》。同时，李姬意味深长地正面激励侯方域：公子是个有本事的人，而且品德高尚；你可千万不能像东汉蔡邕那样为董卓一般的奸臣张目；这回相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你好自为之吧，千万别忘记我今天为你弹唱的歌词啊！如果说先前的四次诘问语气上有些激切，而这次的离别弹唱则情深义厚，用语敦厚异常，足见李姬用情之专一深切。

    最后，面对淮扬巡抚田仰的重金贿赂、恶语中伤，李姬始终坚决地予以拒绝，并怒斥田与阮大铖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鲜明表现了一个下层女子爱憎是非分明、坚贞不屈的高贵品质。

    粗略品味一下本文的写作技法，也有很多值得称道的地方。写李姬的三个片段一个涉及王将军，一个涉及蔡邕，一个涉及田仰，均对李香君和侯方域的人物形象塑造有衬托和对比的作用；三个片段，其一笔墨最为详尽，其二次之，其三更次之，行文疏密有致，自然练达；文章按照事件发展的时间顺序，从“定情”到“分别”，再到“别后”，三个阶段，紧密相联，层层推进，步步发展，融成有机整体，这就使得对人物性格的刻画，越来越深化。而且，我们不仅可以将此作为李侯个人的情感故事看待，而且更从中折射出明末政治斗争的背景。有“以小博大”的效果，不愧是名家名作。本文也可以与《桃花扇》对比阅读，得到的收获体会应该更多更好。

附：《李姬传》

    李姬者，名香，母曰贞丽。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也。姬为其养女，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急称之。少风调皎爽不群。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传奇，皆能尽其音节。尤工琵琶词，然不轻发也。

    雪苑侯生，己卯来金陵，与相识。姬尝邀侯生为诗，而自歌以偿之。初，皖人阮大铖者，以阿附魏忠贤论城旦，屏居金陵，为清议所斥。阳羡陈贞慧、贵池吴应箕实首其事，持之力。大铖不得已，欲侯生为解之，乃假所善王将军，日载酒食与侯生游。姬曰：“王将军贫，非结客者，公子盍叩之？”侯生三问，将军乃屏人述大铖意。姬私语侯生曰：“妾少从假母识阳羡君，其人有高义，闻吴君尤铮铮，今皆与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负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于贱妾耶？”侯生大呼称善，醉而卧。王将军者殊怏怏，因辞去，不复通。

    未几，侯生下第。姬置酒桃叶渡，歌琵琶词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减中郎。中郎学不补行，今琵琶所传词固妄，然尝昵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迈不羁，又失意，此去相见未可期，愿终自爱，无忘妾所歌琵琶词也！妾亦不复歌矣！”

    侯生去后，而故开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锾，邀姬一见。姬固却之。开府惭且怒，且有以中伤姬。姬叹曰：“田公岂异于阮公乎？吾向之所赞于侯公子者谓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卒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