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陵频伽(二)

于是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把自己收拾得朝气蓬勃,装好相机,带足胶卷。又用老莫他们厨房里现成的材料做了早饭,然后恭请薇薇公主起床。

小家伙早就起来了,坐在窗台上看书。还是一头辫子,换了一条白色棉布裙子,你别说,这孩子自有她的风神味道。她看见我,正要扔掉书,被我喝住:“别动!”赶紧拿来相机,给她拍了两张照片。

我说:“等你成名之后,我就把这些相片买出好价钱。”

她神气地说:“来,让我给你签上名。”

早饭的时候她开始滔滔不绝地挑剔,诸如我的袜子和T恤颜色不对啦,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早就过时啦,她不喝牛奶啦,煎蛋太老啦,烤面包没有去皮啦,奶酪不应该是火腿口味的啦。这孩子实在有文字天才,挑剔的时候也妙语如珠。我听得津津有味,最后总结道:“将来谁要娶了你还真好福气,从早餐开始就殊不寂寞。”

她大笑着把面包朝我扔过来。

从早餐到午饭的时间,究竟怎么消磨过去的,实在难说。广场上的鸽子也喂了,路边的摄影展也看了,花店里新到的非洲菊也买了,地铁歌手的吉他也听了。游乐园里灰沙炎日的,我们隔着栏杆看了看就走了。给她买冰激凌,三个球,她吃了两个,叹气:“原来拿冰激凌当饭吃也不容易。”

薇薇是不太会玩的小孩,我也不太会带小孩子玩,就这么混着居然也到了中午,最大的收获就是拍了两卷片子。

薇薇说:“世上有两种东西最相像,一是国家和家,一是一天和一生。你看我们,早上是满怀希望,早饭的时候打情骂俏,到中午相敬如宾,下午就该开始抱怨,晚饭的时候水火不容。等到夜幕降临,大势已去,各自安分下来,混到睡觉,息劳归主。”

我大笑,这孩子虽然不会玩,说话是一绝,成熟尖锐又有趣。如果她再大十岁,而仍能保持这份锐气和智慧,说不定我会考虑追求她,至少她能令我笑。

她又说:“你其实真的没为我做什么,但我仍然会把今天记做一个快乐的日子,而且在记忆里会越来越快乐。谢谢你,大哥哥。”

一声“大哥哥”叫得我荡气回肠,遂又振奋地问:“下午想去哪里玩?”

她转着眼珠,问:“你知道哪里有JOKESUN的专卖店吗?”

来了,我在心里惊呼。

那家店专做女孩子的生意,东西可爱得不得了,当然也贵得离谱。正牌“两死店”——你不进去它死,你进去你死。开张的时候我给他们拍片子,弄到一张九折卡,送给琪琪,她去过一次,买了十四对发夹,老莫到现在说起来都想掐死我。

琪琪还说:“那么可爱的店,我好想在那里上班。”

老莫说:“夫人,你饶了我吧。”

我也想对薇薇说:“薇薇公主,你饶了我吧。”

我甚至没有打折卡。

但是她当然不会饶我,所以我一言不发,乖乖地带她去了。

JOKESUN的店面不大,但是非常精致可爱。浅棕色的地板上据说是手绘的一朵朵雏菊,雪白的松木家具。整面墙做成一个个极小的玻璃抽屉,里面放着各种可爱到匪夷所思的小玩意儿,被灯光照得晶莹闪亮。又有一个小柜台,里面一排排玻璃瓶子,好像我们小时侯的糖果店,但那瓶子里的“糖果”大概会让每个男生欲哭无泪。老莫就是为了这些“糖果”花掉了半个月的收入。

薇薇一进店里,就发出一声欢呼,整个人扑到玻璃墙前,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拉开来看,一个也不放过。好在店里没有别的客人,可爱的店员小姐耐心地陪着她看。

我摇头叹息,女人就是女人,无论多大或多小,给她们一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儿,立刻现出原形。

角落里有一张小圆桌,放着一个玻璃盘子,玻璃钟罩着四分之三个巧克力蛋糕,还有一大壶冰茶。据说如果顾客买的东西够多,比如说十四对发夹,店员就会请你吃一小块蛋糕,喝一杯茶。

老莫说:“打个喷嚏就不见了的一小块蛋糕。”

我在桌边坐下,另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店员小姐,她对我微笑着点点头。

JOKESUN的制服,据说是整条街上最漂亮的:浅棕色的长袖衫,三层绉纱的小高领,镂空镶蕾丝和缎带的马蹄袖,白色薄呢背带短裙,收腰,裙摆散开,两只大口袋,配同质的白色贝雷帽,浅棕色小皮靴。但就像一切美丽的衣服一样,对穿的人十分挑剔,不是人人穿上都好看。

这个店员小姐穿上就十分漂亮。她有小小的苗条的身材,长长的鬈曲的黑发,象牙色的精致小面孔,漆黑的眼睛,卷卷的睫毛,淡珊瑚色的嘴。约莫十八九岁,所以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又像孩子又像女人的吸引力。

一切完全是无法解释的,我看着她,非常震荡,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原来你在这里。”

说了一遍之后就顺口了,我又说,慢慢地:“原来你在这里。”

她微微地皱眉,奇怪地看着我:“什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T恤和袜子颜色不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已经过时,头发需要清洗,两天没有刮脸。但是没有办法,我就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了她。不过也没有关系,我到底见到她了。

简直有点辛酸的感觉。我说:“你是不是在一家店里吃过冰激凌,穿着玫瑰色的裙子,把鞋踢掉,拿一只很大的银匙;还有,你是不是在一家酒吧的吧台上跳过舞,奇怪,那时候你的头发是短的,直的,有刘海,就像乌玛·瑟曼在《低俗小说》里的造型;还有,更早以前,你是不是穿着婚纱跑过地下通道,我就是那个在后面追着你拍照的人。”

奇怪,明明是模糊的印象,看到她的时候就清晰起来,清晰得让我不相信这样的印象曾经模糊过。我分明记得她,记得这么牢,或者是我一直在找她,找这样一张脸,找这样一个人。

那么熟悉,好像早就见过。当然他们都这样说,宝黛初会的时候,宝玉就说:“这个妹妹我见过。”

这个女孩我见过,我拍过,我找过,我找到了:“原来你在这里。”

她惊奇地看着我,好像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可我知道我没有认错,一点不错,就是她。

果然,过了一会儿,她笑了:“那时我戴的是假发。”

在这一刻之前,我不知道另一个人的表情可以左右我的表情,但是她笑的时候,我也笑了。

她的笑容是晶莹的,透明的,像冬日阳光下的积雪,让我有点恍惚。就像有一回喝得半醉,听得见人家说话,但是答不上来,就一味地在旁边傻笑,心里却是清楚的。

我想说:你那天穿着婚纱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发生了什么?我拍了照片,你要不要看一看?你的舞跳得真好,在哪里学的?你很爱吃冰激凌对不对?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很好的奶油花生冰激凌,什么时候我带你去吃?你觉得不觉得那家店的吊扇很像《卡萨布兰卡》?你喜欢《卡萨布兰卡》吗?你觉得英格丽·褒曼应该留下还是应该离开?你是否愿意让我为你拍照?你可知道你有一张非常上镜的脸?你可知道,你的眼睛和神情里有一种东西,正是我一直想要表现的?请让我为你拍片子好吗?如果我说我一直在找你,你是否相信?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是否明白?

可是我说不出来,我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薇薇在那边喊我,我和她一起站起来,我说:“如果可以的话……”她说:“让我们看看小妹妹看中了什么好东西?”

她的笑容不是一般店员小姐那种职业性的微笑,整个店因为她的笑容和动作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生气。薇薇也立刻觉得了,有点撒娇地说:“可是我什么都想要。”

她笑着揪了揪薇薇的辫子,说:“来,姐姐给你推荐一样。”

她推荐的是一种淡金色的玻璃珠,每一颗都穿着一根细细的透明的皮筋。她把玻璃珠系上薇薇的辫稍,一颗又一颗,轻、耐心、仔细,我站在旁边,为她们拍了许多张照片。

还有同样的项链和脚链,透明的丝线串着一粒粒淡金色的玻璃珠。她先为薇薇戴上项链,又半跪在地上,把脚链系在她的脚踝上。

连另外那个店员都鼓起掌来:“小妹妹可爱极了。”

薇薇兴奋得脸都红了,在镜子前转了一个圈,辫子飞起来,几十颗玻璃珠叮叮噹噹地撞在一起,几乎是对我嚷嚷了:“买给我买给我!”

她温柔地笑着:“当然他会买给你。”

另外那个店员对她说:“我都不知道我们有这样的脚链。”

她说:“今天早上我做的,我觉得配成一套比较好一些。”

她们相视一笑,我无端端地觉得无比温馨。薇薇拉我的袖子:“买给我,大哥哥!”

她说:“是啊,难得小妹妹这么喜欢。”虽然这种情况下,每家店里的店员都会这样说,但她说出来格外不一样。她说:“女孩子只有一个十五岁,而且很快就会过去,所以如果有她喜欢的东西,又不是太难办到,我们总是应该尽量地满足,对不对?”

如果是平日的我,一定会反驳:“小孩子就是这样被惯坏的,我们应该尽早让他们认识到人生和社会的残酷。”但此时我只觉得一种温柔的牵动,微笑着说:“谁说不是呢?”

我还想说,你十五岁的时候有想要的东西吗?你要到了吗?是什么?你是否非常珍视?现在的你又想要什么?可不可以告诉我?可不可以让我为你满足?你对你的生活满意吗?你觉得快乐吗?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你是否在等待什么?你是否在梦想着什么?你是否相信有一见钟情?你是否相信我一直在找你,找了好一段时间?你是否相信我喜欢你,非常喜欢?

可是我说不出来,我只是看着她,她一边填写收据,一边说:“你知道,在巴黎,有一种树,开黄色的小花,开整整一个春天,不停地开,不停地落,人在树下站一会儿,就落了满身满头,在阳光下美得出奇……”

薇薇说:“我知道,那叫金急雨。”

她说:“对,这套饰物的名字就叫作金急雨。”

非常美丽的名字,但另外那个店员说:“真的吗?我竟然不知道。”

她用手掩着嘴,娇俏地笑:“这是我刚刚取的。”

只要她一笑,我就忍不住也要笑。

薇薇忽然又惊叫起来:“这多美!”

是一只发网,用细细的黑色丝线编成,宛如发丝,密密地缀着极小的水钻,她把它拿出来,轻轻展开,温柔地说:“可是它未必适合你。”

我也这么觉得,可是薇薇央求道:“姐姐你戴给我看看。”

她好脾气地摘下贝雷帽,小心地把发网套到头上,黑色的丝线与她漆黑的长发融为一体,小小的水钻在发间闪烁,仿佛雾气里沾上头发的细细的水珠。薇薇碰了碰:“真美,简直不像真的。”

她鬈曲的长发散了几缕出来,皱皱地飘荡在前额和脸颊周围,我不知多想伸手给她拂开,到底不敢。

薇薇问:“这只发网叫什么?”

她看着自己镜子里的样子,想了一会儿,说:“Illusion。”

我脱口道:“幻像?”

她回神,微笑着说:“小妹妹说的,太美了,简直不像真的。”

另外那个店员笑道:“又是你信口诌的吧?”

她微笑不语。

那位店员问薇薇:“这只发网你要吗?”

薇薇早瞟到了定价,赶紧说:“我不要,这位姐姐戴着太好看了,我怎么还敢戴呢?”

但我忽然说:“我买了。”

三个女孩子一起看着我,薇薇和她都有点惊讶,另外那个店员立刻欢天喜地地开收据。

这么一来我和薇薇就有资格吃巧克力蛋糕了,她为我们倒上冰茶,切好蛋糕,薇薇说:“呀,你们的杯子和碟子都这么漂亮。”

她挤挤眼睛:“也卖的哦。”又看看我:“不过,我恐怕你的大哥哥已经破产了。”

我一味地笑,只觉得无限温馨,这真是不可思议,她最普通的话语表情都让我觉得可爱之极,我说:“如果可以的话……”这时涌进来一大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她赶紧上前招呼,小店立刻显得拥挤嘈杂。薇薇说:“我们走吧。”

我当然不想走,可是又没什么理由不走,我总不能对薇薇说:“大哥哥看上了这个姐姐,想要请她喝咖啡吃饭看电影,所以你同我乖乖地在这里等着。”同时我自己也有点迷惑,这是真的吗?你到底是不是清醒的?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她?

当然这样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他们都这样说。米尔顿·格林把梦露的照片放在阁楼里,一任岁月侵蚀,终生不再提起她的名字,为什么?没有人知道。

这样的问题让我整个下午心不在焉。

晚饭的时候,薇薇忽然问我:“你的英文名可是叫作吉姆?”

“不是,我没有那种东西。”

“你应该叫作吉姆,因为她的英文名是贝蒂。”

“咦,”我顿时来了精神,“你怎么知道?”

“她们的制服,帽子上有金属的小名牌,另外那个姐姐的是丽贝卡。”

啊,贝蒂,鬈发象牙色面孔的贝蒂,我笑了。

薇薇说:“吉姆和贝蒂、丽贝卡和安德烈、哈利和莎利、约翰和玛丽……都是般配的名字,还有什么?”

我好心情地接她的话:“罗密欧和朱丽叶、保尔和薇吉妮……喂,你的英文名是什么?”

“薇薇安。”

我笑:“好极了,薇薇安和大卫,还有呢?”

她也笑:“泰山和琴恩。”

我接着说:“哈姆雷特和奥菲丽娅。”

她抢着说:“汤姆和杰瑞、米奇和唐纳……”

我笑着和她抢:“梁山泊和祝英台。”

她来的更绝:“老人和海。”

我大笑:“战争与和平。”

她整个人趴到桌上:“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

我也笑得喘不过气来,完全是扯淡,但你别说,这么混扯一气,大笑一回,我忽然想开了。薇薇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我:“可是下定了决心?”

我失笑:“你还真是人小鬼大。”

她说:“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中国人都不相信一见钟情,连贾宝玉和林黛玉前辈子都见过。但是这世界上总该有一见钟情,以及没有什么理由的喜欢,不然也太乏味了。”

我说:“可不是。”

她说:“可是这样的事情会降临到我身上吗?”

我说:“会的,我保证。”

她说:“但为什么我不觉得呢?恐怕还是因为她那么美吧,生得美真好,美丽的人是有特权的,包括让生活多姿多彩的权利。”

我说:“当然不是这么回事儿。”

她又说:“如果我们还有多一次机会,我要做一个那样漂亮的女孩子,让你第一眼看见我,就移不开眼睛。”

我说:“你永远是我漂亮的小妹妹。”

她忽然赌气:“你快走吧,看你心不在焉坐立不安的。”

“当然我要先送你回家。”

她冷笑:“得了吧,等会儿JOKESUN关门了,回来你又把气出在我头上。”

这孩子真是喜怒无常,不过什么都好,喜怒无常也好,至少是真性情,此刻所有的人在我眼里都是可爱的,整个世界在我眼里都是可爱的。在出租车上,我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自言自语,我说,贝蒂,你好吗?贝蒂,如果可以的话,我请你喝咖啡好吗?贝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起散步好吗?贝蒂,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请你收下好吗?贝蒂,请告诉我你住在哪里;贝蒂,请给我你的电话号码;贝蒂,请让我给你再拍一些相片;贝蒂、贝蒂、贝蒂……

可是我没有见到贝蒂,堵车堵了四十分钟,JOKESUN关门了。

我觉得遗憾,又有点安心,明天有明天的好处,至少可以换双袜子,或者再带一束花和一盒糖——花和糖虽然俗不可耐,但俗不可耐的事通常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我记得格林卡特有一张照片,就是拿着花和糖,POSE和拍摄手法都白烂之极,但连我的前女友看了都说:“不知谁是那幸运的人。”

然而第二天我当真买了花和糖之后,又觉得滑稽——那张照片之成功,恐怕不是花和糖的缘故,而是因为那是格林卡特。于是我又折回去,把它们留给了老莫和琪琪。

薇薇嘲笑我:“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我说了一句万用万灵的话:“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她冷笑一声,走进屋,重重地摔上门。

我当然不会被这小丫头影响到情绪,可是快到JOKESUN的时候,我忽然有一种预感,她今天不在。

果然店里整洁雅致一如昨日,但是店员小姐我都不认识。

她们也都年轻、苗条、标致、文雅,但不是贝蒂,我留神看了她们的帽子,一个是莉莉,一个是西尔维娅。

我问:“请问有一位应该是叫贝蒂的小姐在吗?”

莉莉说:“贝蒂?今天不是她当班。”

我谢了她,转身走了。

其实我应该追问下去,那么她什么时候当班?你知道怎么联系她吗?你有她的电话或地址吗?她是一直在这里打工吗?你们都是学生吗?你能帮我带个话给她吗?等等。

可是我没有——充分说明真的追起女孩子来,我是何等不上路,幸亏没有把花和糖带来。

但是昨天洗好的她的照片,还有以前的,都装在包里。我找了一家咖啡店坐下,一张张地看,摊了满桌。最开始她只是一个轻盈的背影,婚礼上逃跑的不知名的新娘,然后她在吧台上跳舞,神秘美丽得不能形容,还有吃冰激凌的时候——可惜我那时没有想到要拍照,现在她终于转过脸来了,鬈曲的长发,小小的面孔,神情里有难以形容的宁静,那种宁静里有淡淡的光辉,宛如梦幻。

仿佛我只要喊一声:“贝蒂。”她就会回过头来,展颜微笑。

那微笑让我不禁为之微笑。

这时有人喊了我一声,坐到我面前。

我抬头一看,是一个朋友,我们叫他老许,原来是一家图片社的,做片子的本事很是要得。后来他自己开了一个设计工作室,专心经营,做片子的态度便差了很多,除非我们这帮老朋友特地求他,才肯露两下散手,却因此成为江湖传说。被人说得多了,他自己信以为真,也开始摆出一副“独孤求败”的嘴脸,当下翻了翻我的片子,叹道:“你就是不肯好好学洗片子。”

又问:“用的什么药水?什么纸?”气焰熏人。

我又好气又好笑,老许就是这点可爱,他老觉得冲洗是摄影中最重要的环节,有时大家一起看片子,他总是不停地指摘,“洗得不好,XXX加多了”,或者“怎么用3号纸,应该用2号才对”。

果然,对着我的片子,他又开始了:“我就说不能用XXX的显影液,我就说要用XXX的显影液。”

我笑而不答,这厮开始的时候抨击我们的洗片技术,为的是最好我们把活儿都交给他做,现在他又不怎么做片子了,坏毛病却不改。

忽然他指着昨天我拍的那些片子问:“这是谁?”

我巧妙地回答:“很可爱对不对?”

他说:“可不是,神情打扮都非常趣致,我最近接了一个活儿,一直在找这样一张脸。”

(人人都在寻找这样一张面孔?)

我含蓄地说:“女孩子穿上漂亮的制服,看上去都差不多。”

他说:“制服?不不不,我是问这个女孩子。”

他指得是薇薇。

我一愣,有点不相信:“可是她还是个小孩。”

他说:“也不小了,该有十五岁了吧,好些名模也不过十五六岁。往后两年正是她这种长相吃香的时候。”

我喝道:“别说的那么难听。当心老莫不放过你。”

他奇道:“关老莫什么事儿?”

“这孩子可是老莫的准小姨子。”

他兴趣更大:“哦,琪琪的妹妹,怎么不太像啊?”

我仍然不太相信他看中的是薇薇:“你看清了吗?我觉得这孩子很普通啊,我觉得这个比较漂亮。”我轻点贝蒂的笑容。

他说:“也就是普通的俏丽啦,大学里一抓一把的,随便抓个女孩子拾掇拾掇,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又大赞薇薇,“可是你看这孩子多有味道,最要紧的是一脸机灵劲儿,真是耐看。”

我心里老大不是滋味,哼道:“我算是知道露茜刘为什么吃香了,原来现在大家都是你这种审美观。”

他丝毫不以为忤:“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了,她还真有点像露茜刘。”

我正要再讽刺两句,手机响了,是琪琪,她轻言细语地问:“怎么回事啊?我回家来,只见花瓶带花摔了一地,还撒得到处是糖,薇薇说是你突然人格分裂,进入暴走状态。”

琪琪最可怕的时候就是她轻言细语的时候,我曾亲眼看见老莫被她这么一说,脸都白了。

不过我不是她的男友,自然无须怕她,我说:“你家小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边老许张牙舞爪地做手势,狂指照片上的薇薇。我只得对琪琪说:“现在有这么一件事儿……”如是这般地讲了一遍。

琪琪沉吟了片刻,声音更轻柔:“你少同我揽这档子事儿!”说完挂了电话。

我对老许做鬼脸,摊手:“你听见啦。”

他说:“这算什么?兄弟,帮个忙,让我见见那孩子。她如果愿意,琪琪也没办法。”

我说:“就是因为你这种逼良为娼的口气,琪琪才不敢答应。”

他叫屈:“我?我从头到尾没有跟琪琪说话,是你在传话的。”

我笑道:“不关我事,我不管,我有我的事。”

忽然想起大学时上西方文学,学过彭斯的一首诗,诗人反复地、倔强地找他的安娜,他说——

国王和教会联合起来

禁止人干这干那

国王和教会可以去见鬼

我还是要找我的安娜

我不记得他有没有找到他的安娜,应该是找到了吧。彭斯的安娜、但丁的贝娅特丽采、米尔顿·格林的玛丽莲·梦露,每个人心中都应该有那样一个人,没有她就没有那些流传后世的作品。原本我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但现在我不得不相信。

老许、老莫、琪琪、薇薇都可以去见鬼,我要找我的贝蒂。

曾经有一个写文章的朋友说过:“最开始的时候,我真的是被《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骗了,以为靠讲故事就可以赢得男人的心,每写一个故事,就想象他在某个地方读到,想象他是怎么看的,喜欢怎样的发展,怎样的遣词造句……”

现在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可是她又说:“谁知他早就出国了,几乎一直不看中文刊物。”

现在我觉得这是个很悲伤的小故事,当时我真应该好好地安慰她。因为我比她幸运,很快我就可以找到贝蒂,把照片摊在她面前,对她说:“你看,贝蒂,这是你。”

幸而我是摄影师,我几乎可以纤毫毕现地再现她的容颜与神情,幸而我这么多年从未放松过摄影,所以她在我的镜头里是这么美丽。老许竟然说什么“普通的俏丽”,不过这厮是个利欲熏心的大俗人,可以不去理睬。

然而我没有找到贝蒂。

那天早上我到JOKESUN,找贝蒂,一个短发的女孩子 转出来:“我就是贝蒂,您有什么事儿吗?”

她的皮肤是蜜色的,眼睛又圆又大,短发齐肩,也是一个娇小俏丽的女孩子,但我不认识她。

我说:“对不起,我找的是另一个贝蒂。”

“我们这里只有一个贝蒂。”

“不,上周末不是您当班吧?”

“我有一个考试,请了两周的假,是我的一个朋友代我当班。”

这也是常有的事儿,她们都是学 生。

我说:“那么上周末应该是您的朋友代替您上班,穿着——对不起——穿着您的制服。”

她摸摸帽子上的金属字母,笑道:“先生好眼光,注意到了。”

这么说就是了,我大喜:“那么可以告诉我怎么联系您的朋友吗?”

她看我一眼,后退一步,不说话。

我赶紧解释:“是这样的,我是一个拍片子的人,给您的朋友拍了几张片子,效果很好,我想交给她,所以……”

她还是看着我,掂量我的话的可信度。

我汗,什么时候大家都变得这么精明了,我把照片翻出来为证。

谁知她看一眼:“不,这不是我的朋友。”

我急了:“可是,你看这顶帽子。”

她沉吟:“帽子倒是我的,这样吧,你给我一个电话,我帮你问问我的朋友,再答复你。”

她说的很合理,但我怎能甘心,厚着脸皮说:“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接了一档广告,找这个女孩子,他催得挺急,您能不能现在就帮我问问。”说着我拿出自己的手机,双手捧给她。

我知道这么做不好,但没有办法,我简直觉得自己二十八年来都没有这么积极过。突然之间,她不再是贝蒂,也不再是JOKESUN的店员,仍然是我相片上的一个陌生人。我有一种非要在今天找到她不可的感觉。

真正的贝蒂微微沉下脸来,不情愿地接过我的手机,特地走到一边去通话,不给我听到,一边说,一边瞟我。约莫五分钟之后,她把手机还给我,这妞恁的可恶,居然当着我的面先消掉了通话记录:“我的朋友到外地玩去了,下周才回来。”

我赔笑:“小姐,那么请告诉我她的电话,我和她联系可好?”

她半笑不笑地说:“她家教最严,你的电话她家根本不给她接。”

鬼才相信,这不是折腾我吗?我气结,但不敢表现出来,生怕得罪了这唯一的线索:“我会非常小心的,而且这真的只是小事,小姐,帮帮忙,我请您喝咖啡。”

她微笑:“也未必是小事,可大可小。”

到这时店里还没有客人,我怀疑这位贝蒂小姐太清闲,拿我取乐,又祈祷不要有客人来,让我有时间把这妞搞定。偏偏转眼就进来一对儿,贝蒂立刻赶上一步,抢在另外那个店员之前迎住他们,笑靥如花,软语温存地领进店来。

我心中暗骂,只好退后一步,等她做完生意。

可是她并没有做成那一对儿的生意,转身就拉下脸来,我忽然灵机一动,胡乱指着一个胸针说:“我买这个。”

贝蒂这才露出全部笑脸,我几乎可以听到她心里在说:“才明白过来,真不机灵。”只见她伶俐地开票、收钱、帮我装好胸针,又在纸袋上写了一个号码和一个名字,笑盈盈地说:“下周二她回来,这是她家的电话号码。如果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好了,我周六、周一和周四当班。”

这番殷勤,和刚才大不相同。

这个贝蒂,和我心目中的贝蒂也相去甚远。

不过我的那个贝蒂并不叫作贝蒂,我郁闷之极,我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

接下来足足耗去了我三个星期。贝蒂的朋友叫作静,难找得要命,这孩子几乎不落家,可见贝蒂说她“家教最严”是鬼话。但她和贝蒂不同,是个好孩子,我和她联系上之后,她立刻出来见我。

静也是个娇小的女孩子,戴着眼镜,她说她学的是护理,假期常常在医院做义工,陪伴病人中的老人和孤儿。我表示赞赏。她又说她和贝蒂是中学同学,两人身材差不多,贝蒂经常请她代自己在JOKESUN当班。我心想那个贝蒂肯定没付她报酬,不过当然没说。

静继续说有一天她在医院里碰到自己小学的同学,两人聊了一会儿,那孩子听说她有机会在JOKESUN打工,很羡慕。正好那个周末静照顾的一个孤儿过生日,她就拜托那孩子帮自己当一天班,因为她们身材也差不多,那孩子欣然答应。

我赶紧把照片拿出来求证,静一看就说:“对,就是她,她叫迦陵。”

迦陵。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但是这块石头落地太早,等我问到那孩子的联络方式时,静居然说她不知道。

她说:“她是我小学同学,虽然大家很久没有联系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她一直是很漂亮的,那时侯我们都叫她‘宝贝’。我小学是在外地上的,念中学的时候才转学到这里来,她比我先转学过来,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联系,真的,如果不是那天碰上,我还真的不太记得她了……”

这番话说得乱七八糟,不得要领,这时我又希望她和贝蒂一样精明巴辣。我按捺着性子提醒她:“她代你打工,那么你们怎么联系,你又怎么把制服给她?”

“她到医院来拿的,然后还到值班室里。”

“那她是否住在医院附近?”

她想了想:“好像她说来看病。”

我吁一口气:“那么医院里应该有记录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查一查。”

静一口答应,还称赞我说:“真聪明,放心吧,交给我好了。”

我心里苦笑:“我算哪门子聪明,是您太糊涂。”但还是感激得不得了,这孩子虽然糊涂,心肠真是好,我相信她会认真地帮我查,虽然我很怀疑她的能力与效率。

果然她什么也没查到。

我又教她向小学同学打听,这工程牵连众多,十分浩大,好在静不厌其烦。我则感激不已,有空就陪她去医院,请她吃饭,给她义务照顾的老人和孩子拍片子。结果到后来整个医院的人都以为我是她的男朋友,有一天我给她打电话,她妈妈还盘问我起来。

可是她那些同学统统记得有这么个人,统统不知道她的下落。

我这才相信世上真有“不知下落”这回事儿。

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人,她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但等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就这么消失了。

静安慰我:“我还没有联系上所有的同学,也许有其他人知道,或者她还会来找我。”

说到这里她又黯然:“可是我也忘了告诉她我的联络方法。”

我无话可说,惟有再三谢她,静真是个热心的好人,而且也不是全无帮助,至少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迦陵,”我在5460网站静她们小学那个班的BBS上发了这么一条帖子,“我是那个周末在JOKESUN买了‘金急雨’和Illusion的人,”到这里我愣了半晌,好像有很多话,但不知怎么说,打出许多空格又删掉,最后说:“请与我联系。”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请与我联系。”

可是我不太抱希望,那个留言板上至今只有三个人注册,一个是我,一个是静,还有一个静也想不起是谁的人,注册之后就一直没露面。

这么忙,这么没成效,我还是抽空帮老许把薇薇约出来了一回。琪琪知道后差点和我绝交,我心平气和地告诉她:“这是薇薇的机会,她有权知道这件事儿,你可以给她建议,但你不能替她决定。”

“我就因为知道薇薇不会答应,才不想告诉她。”

“但将来她可以告诉别人,当初有人请她拍广告,可是她拒绝了。”

薇薇果然没有答应老许,但她一定给老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事后很久,老许还时常感叹:“多聪明的女孩子,多有趣的女孩子。”

还有一件事儿,我在JOKESUN里拍那些的片子,琪琪在她的杂志上用了一张,被JOKESUN看中,把我那套片子做了他们这个季度的宣传资料和海报,地铁里商场里车站里时不时可以看到。

老莫对我说:“你这下可真的成名了。”

成名?当然不是,地铁广告每周一换,满坑满谷,但这么一来我手头的活儿档次高了是真的。现在我拍广告的机会比较多,婚礼会议之类都推给朋友圈里的新人,又添了一些器材。

老莫揶揄我:“好好干,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洗发水天王的。”

我大力点头:“就像你成为内衣天王一样。”

可是我仍然没有找到片子上那名为迦陵的女孩子。开始的时候,我每周给静一个电话,问她有没有消息,后来忘了一次,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最后我也放弃了。

不知不觉夏天快过去了,JOKESUN的广告也该换了,他们联系到我,希望还是我来拍。

最近拍片子拍得比较顺手,收入也很不错。我的工作态度一向一流,所有和我合作的人都赞不绝口。给JOKESUN拍新的海报时,他们策划部的经理对我说:“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态度,没有把摄影当作了不得的东西,大家都在生产产品,战术上重视就可以了。”

我客气而虚伪地笑:“工作就是工作,能够用百分之五十的精力做到百分之九十,就不要用百分之九十的精力做到百分之百。”

他大力和我握手:“谁说不是呢?”

又对我推心置腹:“我的原则是用百分之十做到百分之九十。”

我继续客气地诧异:“兄弟,你是超人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哄好这厮和我做长单,我就可以把手里的器材全部换成徕卡。

看,本人如果精明起来,一样也有纹有路,风送藤王阁。

只是有一天,我站在地铁里,看着JOKESUN那快要被换掉的广告——叫作“迦陵”的女孩子正把项链给薇薇戴上,忽然觉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觉感慨万千。

到底是不一样的,我自己最清楚不过,我为JOKESUN新拍的那些片子也很美丽,但到底是不一样的。

我不介意用“摆”的方式营造出好片子,但我知道,除非我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否则我不可能营造出真正的好片子,真正的好片子永远需要等待、寻找、观察和感情,真正的好片子必然发自内心。

照片上的薇薇是一个背影,辫子上垂着细细的金珠,而迦陵那精致的侧面、纤细的手指、鬈曲的长发,淡淡的微笑和微皱的眉头却是如此清晰,如此熟悉,又如此地可望而不可即。其实只差那么一点点,当时真的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几乎觉得有点酸楚了,不知不觉伸出手去,沿着她的侧影、她的头发,缓缓地划下来,一下,又一下。

看在别人眼里,大概是无聊透顶的动作,当然谁也不知道,我那样认真急切地找过这个女孩子,曾经一度,我不相信我找不到她。

“迦陵,”我又上了那个小学校友的留言版,“我竟然一直没有找到你。”

说是“一直”,其实也只有两个多月吧。

仍然没有回音,现在静也不上来了,只有我的两条帖子——

“迦陵,我是那个周末在JOKESUN买了‘金急雨’和Illusion的人,请与我联系,请与我联系。”

“迦陵,我竟然一直没有找到你。”

如果不是它们,连我自己都快忘记了我曾经那么急着地找一个叫作“迦陵”的女孩子。

人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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