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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终于安顿下来了,一切都还算顺利,只有窗边的那丛雏菊太过亮眼,在一派纯白间像一束跳动的明黄的火焰。
“怎么了,眼睛不舒服吗?”妈妈问道,她提了一大壶水放在桌几上,以备冲茶。
“有点。”我说,眼睛灼灼的烧。
“那就别看书了,非要看就让你爸捎两本纸书过来。”
我把kindle放到枕头旁边,把身子躺平了,闭上眼睛:“纸书不趁手,我少看会就是了。”
妈妈不禁叹了口气,对于平常人而言再简单不过的事对于我却是难上加难,举一本砖头厚的书来看,已是不可能的了。
“你睡会吧,一会该艾灸的时候我再叫你。”
我点点头,没有睁眼,假装自己快要睡着了。
妈妈收拾了东西,悄悄走出房间并将房门关上,她知道我的睡眠来之不易,但凡我能睡会她绝不打扰。
四周寂静一片,就连时间都仿佛静止了,可是我的大脑却像失控的时钟,飞速旋转,我的思绪回到许多年前,像站在长街的尽头回望这长长的时光中无数大事小事,想什么还没安排好,什么还放不下,然后又想到许多年以后,脑中突然像峡谷般豁开,一切荡然无存,只剩下黑漆漆的深不可测的断面。
我猛然惊醒,心狂跳了一阵,只得张开嘴,努力呼吸。
手机“叮”的一声响了,是李姿的一条信息:“橙橙,怎么样了?”
我拿起手机回道:“挺好的,都安顿好了。”
“位置给我,我过去看你。”
“先不必了,”我缓缓地打着字,“不用特意为了我过来一趟,又不是没有时间了。”然后附了个笑脸的表情。
过了许久,李姿又发来一条信息:“和你爸爸妈妈谈过L&D的问题吗?”
她指的是“life and death”,特意用了英文缩写避讳那个字,我笑笑回复她:“当然,所有的都谈过了,我还亲自选了身后地,不过这几天天冷没敢出门,你有机会替我看一眼,应该是个挺不错的地方。”
信息发出去很久,李姿都没有回复。我便继续躺着,这会心里竟然舒畅了不少,可能是因为布洛芬与吗啡的药效,我又晃晃悠悠地沉入了梦乡。
我醒来时妈妈正在为我擦汗,一睁眼便看见她紧蹙的眉头,见我睁开眼,她眉头又瞬间舒展了。
“又出了这么多汗,还难受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没有哪儿特别难受,但哪哪也不好受,与用药之前比是好一些,至少疼痛消减了大半,于是我摇摇头。
“换换衣服吧,换了衣服你爸爸推你做艾灸,外面风大,一身汗被风扑了可了不得。”
我被妈妈扶起,像是从水盆里拎出来一般,又是一次暴汗。
其实艾灸室离得不远,就在同栋楼里,不过是乘趟电梯,可妈妈还是担心得不得了,生怕有丝毫闪失,怕我着了风、着了凉,她把我裹得像个粽子,戴了帽子口罩,把我扶上轮椅,爸爸稳稳地接过扶手,推着我出了病房。
“老安,来了啊。”
一路上总能遇上几个熟人,爸爸许多老领导都在这边休养,认得的人多,爸爸总是点头招呼一下,并不多说话。
艾灸室的妹妹们都特别热情,一见我都姐姐长姐姐短的,看到她们感觉我的血槽都恢复了一半。
艾灸和足底贴都是日常项目,为了控制盗汗,然后就是输液,主要是抗炎、护胃和补钠,颅压高的时候输输甘露醇,在这里不治病,只是治疗症状,让人尽量舒服一些。
病到我这个程度能让自己感觉舒服的方法并不多,除了适度用药,大概就是和这些年轻而有活力的女孩子们在一起了。
她们边工作边和我聊几句,随口说着自己家的猫猫狗狗,或是谁的八卦,或是哪里开了新的商场、晚上要去哪吃饭等等。
我告诉一个小妹妹我也养了一只狗两只猫。
“是吗?那它们现在在哪呢?”
“在墨尔本,我没有把它们带回来。”我说,“不过我还有它们的照片和视频,平时无聊时就看看。”我取来手机给小妹妹看照片,她们把我的手机竞相传递,都夸我的毛孩子们养得好。
等手机传回我手上时,才发现李姿早在几个小时前就给我回信息了,她说:“我永远也不想去那里,我只想和你去旅行,去所有我们还没去过的地方。”
第十天
收到了来自澳洲的慰问,我曾在那里看病三年,与很多医生关系都很好。
临回国的前一天我去医院做检查,并和大家告别,主治医生马丁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说如果我任何时候想回去,只要提前给他们发邮件就好,他们会为我准备好一切。
马丁和我已成为了超越医患关系的好友,我很喜欢他的治病理念,我们彼此间都很坦诚,我会告诉他我的需求和担心,他也会客观地评估我的身体状况,并尽力保证我的生活质量。
确诊后的三年来,我一直都在工作、旅游、生活,虽经历过短暂的崩溃和阵痛,但却并未因此而停下生活的脚步。
在最好的年华罹患重病,我是不幸的,但我却总是被身边的人温柔以待,又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告别的那天,马丁依然像平时那样微笑着看着我说:“这不是放弃,只是你人生众多选择中的一个,你的每个选择都值得被尊重。”
“谢谢你,马丁,我会过好余生的每一天。”
“莫莫、阿秋和库齐会想念它们的妈咪的。”
“帮我照顾好它们,告诉它们,我会回来看它们的。”
他在邮件里发了三只毛孩子的照片,莫莫和阿秋都长大了一些,调皮地玩闹着,而库齐则在一旁闲闲地睡着。
邮件很简短,没有询问我身体状况,只说他们聊天时聊到我,然后问我是否settled。
安顿的只是这具肉身,但我的心仿佛还在全世界游荡。
从上中学时离开家,我就一直在外漂泊,读大学时去澳洲留学,毕业后在那边工作,闲暇之时便约上闺蜜满世界溜达,世界那么大,人生这么精彩,我以为我会一直这么走下去。
生病后,刚确诊的那些天有些难以接受,但我很快就释怀了,因为我遇上了马丁,马丁说病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面对它。
“为什么是我?”我反复地问自己,最后也如此问了马丁。
“所有病人都会有这样的执念,但是我想说,这不重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历程,没法选择,也不能比较,你只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治疗比想像中的辛苦得多,但在痛苦之后我渐渐好转了,这使我看到了新的希望。
康复的那段时间里,我和李姿去了新西兰南岛,看了碧蓝如画的湖和雪山,看到鲁冰花一簇簇盛开。我们在布里斯班的街头奔跑,迎着黄金一般的日光,看瓦蓝的天空中悬浮的片片碎云。我们在贝尔斯海滩冲浪,气势磅礴的海浪冲刷着红色的粘土悬崖,那一刻让我感受到永垂不朽的存在。
但是由于海水的浸泡,第二天我整条左臂就不能动了,又麻又疼,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苦不堪言,回到医院,拍了片子,果然是骨转,我看着骨头上那黑漆漆的一片,不禁头皮发麻。
骨转是迟早的事,顶多受点罪,又不会死人,我这样安慰自己。
十几次放疗下来,我已被烤成了焦面包圈,李姿来医院一见到我就哭了:“怎么会这个样子?”
我笑笑说:“幸好出去玩的时候还能看,不然这副尊容也太煞风景了。”
“你别搁这跟我嘻皮笑脸,我就问你什么时候能好?”
“你问马丁去吧,他比我更清楚。”
“安橙,你不该是这样的……”她面对着我慷慨陈词,“你应该在高山上、在旷野里,你骑着马、乘着风、追赶着朝阳,你应该像太阳一样,光辉闪耀,你不应该躺在这里,不要让我看见你这样!”
我和李姿从小一起长大,我比她高比她壮,我总是男友力满满地为她鞍前马后,我超级能吃,我们去舟山,我曾一个人吃掉八只螃蟹,我总是活力十足,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仿佛有燃烧不尽的能量。
太阳永远都不会熄灭,李姿说。
放疗虽然痛苦但效果很好,不久我又活蹦乱跳了,此时对于患病我已完全释怀了,不过是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我相信哪怕病魔将我击垮千万遍,我依然能再一次站起来。
出院后,我又全力地投入工作中去,我把工作照发给李姿,李姿说:“注意休息,你毕竟还是个病人。”
我不是不把自己当病人,而是经常会忘了我是个病人,因为我状态太好,以致于周围很多人都忽视了我生病的事,只有马丁,在看到我的检查报告后面露不安,他说我正在用的靶向药有可能已经耐药了。
“你会有办法的吧?”我说。
“办法当然有,但是总归是越来越少了。”马丁说道。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突然转过街角,看见隐藏在阴影中的怪兽。
当三代靶向药失效,癌细胞失控,开始疯狂地攻城掠地时,我才看清命运诡谲的走势,骨转、脑转、脑膜转……还来不及做心理建设便已走到了绝境,连马丁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不到半年的时间,我又从猛虎变成了病猫,我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唯一的希望便是那一纸基因检测报告。我念叨了千百遍,希望有基因突变,希望能配上靶向药……但是结果令我绝望——没有基因突变,没有药可用,我一脚踏入了终末期的大门。
是我太年轻太有活力了,连带着癌细胞也比他人更精壮,我看着墨尔本黄昏下粉色的天空以最大的勇气做出了这个决定。
……
我环顾着这间安宁病房,它那样小,像个囚笼,但它又那样大,容纳了我的余生。我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住多久,希望久一点,又希望不要那么久。
第二十天
疼痛持续了几天,疼到崩溃,然后皮下注射了半支吗啡,效果超级好,很快就舒服了,并火速入睡。果然皮下注射比口服效果要快很多,根据这几天用药剂量的调整后,后面几天就没有再很剧烈的疼痛了。
昨天太阳很好,天气温暖和煦,妈妈经过反复测试决定推我出去转转。
很久没有出过门,甚至连爸妈住的地方都没有去过。爸妈住在社区的客房,离病房不过百米,房间不大但基本的生活用品齐全,洗衣机烘干机都有,窗户敞亮,采光很好。
转了一圈,我们就往回走,沿着社区的一条小路,路旁是一带花墙,但天尚冷,还没有一丝绿意。
“是蔷薇花,过不了多久就会开花,到时候我再带你来看。”爸爸说。
春风吹拂,阳光灿烂,我没忍住还是掉了眼泪,可是没给他们看见。
今天天忽地阴了,我的心情也忽地差了,午睡醒来头懵懵的,护士进来一量,血氧只有90%,于是又被要求吸氧,并叮嘱要多吸一会。
一位病友突然去世了,我在网上刷到他的消息,还不敢相信,他特别乐观,状态一直都很好,我们几乎是同一时间转的安宁病房,当时还相互留言鼓励。
为了不想这些,我便努力地拼乐高,自从生病以后,拼乐高成了我打发时间的主要项目,机械性的拼装能有效地占用大脑内存。
爸妈又来煮茶水了,见我认真地拼着乐高很是欣慰,他们每天的下午茶时间都要喝很多水。傍晚时分爸爸打开电视看体育频道,妈妈去给我切水果。
妈妈的果盘总是很赏心悦目,她用猕猴桃配水蜜桃、无花果配西瓜和香蕉,把荔枝肉一块块剥出来,还有橙子,我从小爱吃橙子,但不爱剥皮,妈妈总是给我收拾妥贴,去了皮切得小小的,正合我一口一块。
“橙子,吃橙子了。”妈妈总是笑嘻嘻地说。
妈妈说就是因为我太爱吃橙子了才给我取名叫安橙,小时候我竟信以为真。
当妈妈收果盘的时候,她才小心翼翼地问我:“橙橙,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我在吃上从来是不遗余力的,就算是病入膏肓,我也是边吃边吐、边吐边吃,只有心情糟糕透顶的时候才会真正影响食欲。
看着几乎未动的果盘,妈妈的眉头不禁蹙在一起。
“我没事,你先放着吧,我一会再吃。”我尽量笑着,却已浑身倦怠,像有千百只手拉着我,将我缚在床上。
爸妈静静看着电视,我从枕头下摸出了kindle,打开那本未读完的书,反复地读着那段话:
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有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第三十五天~三十七天
这几天状态一直很差,昨天(具体应该是前天)早晨妈妈搀扶我去厕所,她把我放下,关上门,照例在门外等我,我也忘记发生了什么,反正最终是晕在了厕所里。
妈妈吓得赶紧叫人,大家慌作一团把我放到床上,接上检测仪,血氧掉到了40%,鼻导管没能让血氧恢复,最终上了呼吸机。
我在一片混沌中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安橙安橙!你听着,吸气,吸气,呼气!安橙……”
我用尽全力跟着做了,但没做几次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戴着呼吸机面罩,强风洗刷着我的口鼻,非常难受,但好在能够呼吸了,医生要求呼吸机至少戴十个小时,并说不建议再下床了。
我立即想到了“苟延残喘”四字。
然后我又陷入睡梦之中,睡眠像巨大的黑洞,将我吞噬。然后我一直睡了两天,白天夜里都在睡,是从来没有过的超级深睡眠,之前一直睡得不好,小米手环打分不超过70分,但是这次不同,我睡得忘乎所以,连那缠绵不尽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甚至在清醒的那一刻,我的心头掠过一丝失望,又看到了这个世界,不知是喜是悲。
“我睡了好久呢?”我说。
“可不,都过去两天了。”妈妈说。
两天,我的战绩又增加了。
“你那不是睡觉,是昏迷。”妈妈又补充道。
随清醒一道而来的是疼痛,前几天控制得还不错的疼痛在这一刻如决堤一般,对于吗啡,我终于不再如之前那般谨慎,当医生询问时,我不顾一切地说:“好,用,什么可以上什么。”
最后静脉止疼泵救了我的命,后来又换算成了口服吗啡,效果还不错,但副作用也接踵而来,不过也懒得说了。
我已不能再离开床头的氧气,每每呼吸不上来的时候就看看检测仪的数字,血氧还好,但就是差那么半口气。
这半口气在夜里就像悬在我头顶的一把刀,醒来了,就用力大口呼吸,醒不来的话,就……
有个护士妹妹说:“我才两三天没见你,你就这样了!”
这才惊觉,原来对于我们来说,变化可以如此之快,如此之大。
我在脑海里迅速翻页,想一想还有什么要查漏补缺的。
这时我才发现窗台的雏菊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也许是枯萎了被妈妈拿走了吧,窗台上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了。
第五十天
真是喜大普奔,没想到一转眼竟是第五十天了,突然有种年过半百的感觉。
五十而知天命,人活到五十岁时便知道了理想与现实间的差距,故而做事不再刻意追求结果。
我虽然距五十岁尚远,也不可能活到五十岁,但对于“知天命”我还是有发言权的,虽然我也曾有过蓬勃向上的人生,但随着患病,所有的理想抱负都被干碎。
生病后,活着不再是为了创造生活,而是为了对抗痛苦。
活着的使命就是活着,将苟延苟延下去,将残喘残喘不息。
可能是“知天命”理念的作用吧,近两天我精神还不错,每天都可以保持比较久的清醒状态,还可以在床边坐一会,我称自己为“虽瘦骨嶙峋但精神奕奕”,竟有种回光返照的感觉,但我不想承认这是回光,也许是真的有所好转呢,人还是应该乐观一些。
窗台上的花瓶中被妈妈插了几枝蔷薇花,说是楼下花墙上采的,我终于等到了蔷薇花开。
李姿来看我,她不仅带来了几个小伙伴,还搬来了火锅。
在病房的折叠桌上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闺蜜们叽叽喳喳,给安静的病房带了久违的热闹,女孩子真是世间最美好的存在。
我歪歪扭扭地坐在椅子里,吃不了辣也吃不了太多,但依然觉得超级幸福。
许静快要结婚了,我们一齐向她表示祝贺,李姿也在谈男朋友,是之前谈过但后来分手的,我问她为什么要吃回头草。
她说:“还是觉得他好,没有办法。”
我也举杯敬了她,不管什么样的选择在我看来都是幸福的。
临走的时候李姿轻轻抱了抱我:“等着,下次我们来烧烤。”
“用摩飞锅试试?”
“可以做铁板烧。”李姿说着,我们都笑了起来。
既然没死,那就厚着脸皮活着,活一天是一天。
这天晚上我收到了两条信息,一条是一位许久不见的朋友,她说:
“从Viv那里得知你的近况,非常震惊。希望你能好起来,但是如果真有那一天,不要害怕,我们都是向死而生的,精彩的一生已经难能可贵了,别担心,我和我爸爸说了,他和我们的狗狗都在那边,他们会在那边接你照顾你的。”
我看着眼角不禁湿润了,另一条信息来自一位病友:
“橙子你好,想请教一下安宁医院止痛效果怎么样,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可以没有痛苦地离开吗?我现在所有方案都用尽了,也想找一个可以安静有尊严离开的地方,拜托,感谢。”
我如实分享了我的情况,并告诉她我今天还吃到了火锅。
她十分感激地回复道:“感谢你,也辛苦你了。我们某一天就会在同一个地方见面,抱抱。”
我们的生命只是没有长度,但还有宽度。我的一生能够遇到那么多可爱的、有趣的、温暖的人也知足了。
第六十五天
一直戴着高流量吸氧管子,我已经不太爱说话,声音变得哑哑的,说话只能几个字几个字地蹦,还会触发咳嗽,累得不行。
清醒的疼痛实在太辛苦了,不想再看这个世界了。
第八十四天
虽然有很多丧气话,但还是算了,今天这个数字很好,84,别死。
过去的十几天里我作息全乱了,有时候会睁眼一夜,有时候又因为打了安定睡一天一夜,生生睡出了压疮,体内二氧化碳潴留严重,生怕哪一天就憋死在梦里了。
因为有压疮,夜里要不停翻身,可我既不能完全平躺也侧不了身,而且四肢水肿。一到夜晚我就开始恐慌,不知道这一夜能不能睡着,夜里会是怎样的噩梦,也不知道我再睁眼会是几点。
莫莫阿秋都已长大了很多,而库齐则一如既往地慵懒,马丁给它们找了寄养家庭,它们有了新的兄弟姐妹。
许静在墨尔本结婚了,拍了超级漂亮的婚纱照,张晴在苦逼地备战考研,李姿入职了家五百强企业,她去西藏旅行并拍了青藏高原的落日给我看,大舅妈家生了小孙子,妈妈去看月子回来给我带了糖,爸爸顺利退休,以后可以安心养老了。
贝尔斯海滩的红色悬崖依然海潮澎湃,布里斯班的阳光永远都如黄金一样灿烂,青藏高原上西风猎猎,纳木错的星空闪烁,九天银河落在天湖之中。
天越来越热了,从病房的窗户中已可以看到不远处的片片绿荫,应该是已繁花盛开的时节了,但窗台上的蔷薇却已枯萎。
是妈妈每天太过忙碌,没注意到,所以没有及时换上新的花束,我也没有力气提醒她。
“这么些天应该花了不少房费了吧?”我说。
“瞎说什么?花的那点钱算什么。”妈妈捋捋我鬓边的头发。
她的头发仿佛一夜之间白了大半,我差点脱口而出想问她,你怎么这么老了?
“妈,辛苦你了……”一句话没说完,我眼圈却红了,虽然尽量忍着,却还是掉下了泪珠。
妈妈却笑了:“妈妈不辛苦,这是我最幸福的日子,可以守着你,每一天都看着你。不像以前隔着那么远,我只能在家里想你到底怎么样了。”
妈妈说我以前跑得太远,经常不回家,一年到头都见不了我的面,这几十天比过去的十几年都离我更亲更近。
屈指算算,即使我真的走了,这最后的一段时光也相当于陪伴她十几年了。
但是若我真的走了……我还是不敢想,不知道老天爷什么时候会收走我,它给了我时间却没给我治愈的希望。
我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向一百天冲刺。
也许对普通人而言十来天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于我却可能是生与死的鸿沟。
我失去了嗅觉和味觉,吃不下东西,只靠输营养液来维持,本就营养不良,现在更是雪上加霜。视物也模糊了,听力也受到影响,四肢麻木阵痛,全身刺痛,双下肢肌肉萎缩,人已瘦成了皮包骨头,比之前更没法见人。
终末期病入膏肓的我,承受着地狱般痛苦的我,被磨灭了所有念想的我,竟然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想活着。
当我看到父母在我身边日日夜夜地照顾我,便觉得受再多苦也不算什么,我只想为了每一个爱我的人而存在。
我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但人最终都是要走出时间的,或早或晚,爱与被爱的人最后一定还会相遇。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