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人生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末日】


我有两朵玫瑰,一朵被别人抢了去,从此光明没有再吻过我,一朵落在了地上,我捡起来了。

01

我不知所谓地冲着天上的云笑了笑,云朵像大朵大朵的棉花糖,浮在空中,我怎么也够不着。阳光灼热,像在我小小的身上聚着光。

我百无聊赖地蹲下,随手拿了块扁平的石头挡在眼睛前面。可笨重的石头偏不让我如意,腾腾热气炙烤着我的小手。我暗自恨恨地咬牙,费力抡了一两圈,“嗖”一下把石子扔了好远,它窜到空中,“扑通”落入水面。

石头大概在水下变成了水龙,就像动画片里铠甲勇士变身一样。水龙大口一张,喷出了高高的水柱,有几滴掺杂着它口水的水珠落在了我脸上,真脏,我皱起了眉。

这是勇士与水龙的较量。我卷起袖子,一次又一次捡起石头、抛出去,水花飞溅。我天真地觉得自己已经在水下变出了许多遨游的水龙,并为自己神童般的借力打力方法而沾沾自喜。

想到此,我得意地仰头一笑,这才发觉身上已经几近湿透而沁凉。惴惴不安地,我抱膝坐在湖岸,晒着太阳。周遭静静的,偶尔远远近近几声鸟叫。阳光在温柔的水波上轻轻跳跃。

“子行,原来你在这儿。”我微微一怔,扬起小脸,清澈的眼眸笑成了月牙,是妈妈。妈妈是一手把我带大的人,她总是一身素净,从不穿花花裙子,浅杏色的衣服上露着一张白净温柔的脸。

但这次妈妈的脸垮了下来,来回打量着我的衣服。

“妈妈,我下次再也不玩水了。”我乖巧地站了起来,用小手拍掉了裤子上的灰尘,低下了头。妈妈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了她的外套披在了我身上,抱着我往家走去。

可是我知道她不生气了。

“爸爸呢,今天不是他带你出来玩吗?” 

我又低下小脑袋,没有说话,只是噘着嘴。可是我担心爸爸妈妈又吵架,他们本来就很少见面的。于是我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认真说:“是子行的错,妈妈,我没有跟紧爸爸,只顾着自己跑到湖边玩了。”这是我事先就想好的说辞,所以说得相当流利,就像背课文一样。

我不知道妈妈是否相信了我的话,她只是抱着我,把头偏到一边,像在看什么,但我又感觉妈妈什么也没有看。

我的童年里,爸爸是没有什么印象的,他只是每月出现一次,带我去吃顿饭、买几件衣服。为了今天下午的捉鱼捞虾活动,我在过去的好几月都多次恳求爸爸,我的死缠烂打终于让爸爸点了头。

几小时前,我光着脚丫、手拿渔网在湖岸“咚咚咚”跑过来、跑过去,忙活了好一会儿。每次抬网,我总会圆睁着眼睛,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终于,一只小乌龟在泥土和水草里面,缩着头。

然而当我喜不自禁地转过身时,却发现身后空空的,爸爸又悄悄溜了,他总是想扔掉我,仿佛我是什么垃圾,仿佛我不是他亲生的孩子。

再一回神,妈妈已经抱着我走出好远,到了两排房子中间幽暗的巷子。这里总散发着一股霉味。巷子左边是带围墙的独栋别墅,墙灰有些剥落。而右边是一栋紧挨一栋的握手楼,外面涂着一层呆板沉闷的灰水泥,每到饭点,里面总会飞出滚滚的黑烟,熏黑了旁边的墙壁。

五层靠东边的那一户,是我们家。我总是能一眼注意到,因为妈妈的窗口养着一盆葱葱茏茏的绿萝,长长的繁密枝条从窗口垂落,每当微风袭来,枝条便会轻轻摇摆着,像在编织一个温柔的梦。

“子行妈,又去接孩子了呀。”刚走到第三层,在门口择菜的孙大妈就热切地打起了招呼。她每次家里买了什么好东西,总是要端端正正在门口摆一张小桌子,坐在门槛上正儿八经地摆弄的。街坊邻居上楼下楼时,她也要攀攀话,一副笑脸相迎的样子。

但是每每碰到我形单影只时,她总是要絮絮叨叨地骂我小畜生、小杂种。有一次我不小心把她的小桌子碰翻了,食材洒了一地,那个老妖婆就戴着一副猪肝色的面皮追了我一路,嘴里骂骂咧咧地叫着什么。

我不喜欢她,妈妈也是。所以妈妈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孙大妈却自顾自说了起来,“子行妈,你知道吧,我那个在北京读书的女儿呀,就跟你差不多年纪,也就大个一岁吧。”

妈妈抱着我的手突然一紧,我偏头看见妈妈的耳根子像外公喝醉酒的老脸一样,通红。“这几年总是管我要钱,把我烦得哟。你看你,年纪轻轻就打工养家了,还有了个四五岁的娃,多好啊。”妈妈脸色有些苍白,她抿了抿薄唇,只是僵硬地回笑着。“不过,她今年刚毕业,找了一份好工作,我这一颗心,总是定下来了。”

“挺好的,挺好的。”妈妈出于礼貌,随口回应着。她脸上布满着得体的笑容,可是我感觉她的心跳滞缓了下来,心泵出来的悲伤血液在全身流淌。

她抱着我逃也似的上楼了,走到四楼和五楼中间的楼梯平台时,她的额头沁出了许多细汗,放下我,然后小心翼翼地牵着我爬楼梯。

快到门口时,我拉住了妈妈。

“妈妈,我眼睛进沙了。”我嗫嚅着说。

妈妈耐心地停了下来,蹲下来,平视着我。妈妈噘嘴正准备吹的时候,我伸出了小手,轻轻拭掉了妈妈眼下的泪痕。

“妈妈上当了。”我憨憨地笑了。妈妈也笑了。

02

负罪感如我头上的阴霾,挥之不去,而且它似乎深深刻写在我的基因。妈妈在外面牵着我时,我时常察觉街坊邻居都在笑着,可细看又似乎没笑。他们薄凉嘴唇的弧线在往上扬,可是笑意在下半张脸就止了,他们的眼睛由寒冰雕刻而成,空洞,恐怖。

妈妈一向温柔,说话轻声细语。可记忆中,妈妈没有真正开心过。她偶尔闲下来时,就慵懒地倚在沙发上,望着窗外,她似乎在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她虚空的双眼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高屋,目光被吞噬在另一个世界。

淡淡的阳光洒在她苍白美丽的脸上,浅杏色连衣裙包裹着的消瘦身体也渐渐透明。

浓黑的直觉压抑在我的心头,我惶恐不安,害怕下一秒妈妈就会消失不见。

我怕,所以每次只要看到就会撒开我的小胳膊小腿,跑上前紧紧抱着妈妈。于是我从小养成了这个习惯,当舍不得时,总会拥抱着喜欢的人,任凭怎么劝说也不愿放手。

等我渐渐长大了,我慢慢就猜到了缘由。是的,我敏感的脾性,总是给我带来许多莫名的悲伤,而我用这一双敏锐眼睛发现了许多被别人埋藏在时间深处的灰暗。

可我还是傻傻地自我欺骗,天真地觉得如果大家避而不谈,不去正视它,它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历史,生活的齿轮照样平常运转。就像浓茶,再浓再涩,就着时间这一碗又一碗的水冲下去,也迟早会淡。

直到某天,那个醉酒的疯老汉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这家族的屈辱史毫无体面地赤裸裸站立在我们之间。

当时的我,已经上高中了,面容英俊,高高大大,成绩优异。许多光环与溢美之词汇集在我身上,人生许多玫瑰般耀眼的成就似乎都只是时间和意愿问题。所谓意气风发、年少飞扬大抵不过如此。

那天,我正在埋头做功课,校服穿在我清瘦的身上,墨黑的刘海随意地搭在我的额前。妈妈给我热的牛奶搁在案头,她在我旁边站着,也不说话,只是出神地看着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她的思绪回到了十几年前花季少女,同我年龄这般,那个外婆口中爱笑、爱穿花花裙子的漂亮姑娘。

周围的空气都在舒畅自如地流动着,夜很静,无风无云。

“嘭”“嘭”“嘭嘭嘭”,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一声比一声大,最终变化成密集的鼓点。像暴雷骤临,准备审判这个安宁的几乎像被悲惨世界遗落的家,这个收留着我和我可怜的妈妈的家。

妈妈拍了拍我的肩膀,叮嘱了一句认真学习这般的话,出去了。

可我停下了笔,站了起来。我总是优于别人,不需要过多努力就能轻轻松松超越别人、拔得头筹。所以我完全不在乎这会儿时间,任由着好奇心驱使着我走出门外。况且,我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

当时的我年轻气盛,学校的顺风顺水已然削弱我从母胎带出来的脆弱和敏感。踏出门的那一刻,我觉得我无坚不摧。

可我错了,我的伤口有时隐痛,因此不易察觉,但它是敞开着的,是尚未愈合的,没有新肉长出来。这时只要有人精准地找到那个位置,洒一大把盐,深入骨髓的疼痛感就在这被深深诅咒的、烙印着负罪感基因的身体里像电流一般植入心脏。

推开门,熟悉的场景。酡红的老脸在眼前浮现,他步子虚浮,有些不稳,他一边说着些胡话,一边推开打算搀扶着她的妈妈。一扬手,就倒在了沙发上。

外公嗜酒,半月里总会有几次喝得烂醉,狼狈地回家,浑身酒气。我站在一旁,手插在衣兜里,心里没什么波澜,我一向是不喜欢外公的。

妈妈斜坐在沙发上,双膝微微并拢,左边脸旁的碎刘海也并在了耳后。她细心地吹着事先就熬好的醒酒汤,然后一勺一勺地喂着烂泥般瘫倒在沙发上的外公。

外公迷迷糊糊地睁着眼,嘴角流出了些汤液。我走到他们跟前,抽了张纸巾递给妈妈。我靠近时,外公本来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大,一激灵就站了起来。外公的反应让妈妈措手不及,她手中的碗掉在地上,汤汁四处飞溅,碗碎了。

“念楠,他是谁,啊?叫你不要早恋,不要谈恋爱,好好学习。你倒好,把相好带到家里来了是吧?”外公当即眼神飞速掠过屋里每一个每一个物件,在搜寻着鸡毛掸子。

“爸,您喝酒喝糊涂了吧,他是您的外孙啊。”

外公看看我,又看看妈妈,然后再看看我,他浑浊又有些发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像要刺穿我,然后把我的灵魂从刺穿的口子中挖出来再仔细勘察一般。我受不住这种凝视,背后开始有些微微冒汗,不大自在。

但过了一会儿,他意外地低下了头,“哦,我倒是忘了。”躁动的空气归于沉默。

猝不及防地,他像演戏剧般大笑起来,中间含着一些颤音、一些哭声,“我想起来了。这是你和那个那个小兔崽子的种。之前多好一姑娘,现在呢,看看你自个儿活成了什么样子,打点零工、畏畏缩缩的婆娘!”

妈妈没作声,但她的肩膀在剧烈颤抖、起伏。她眨了几下眼睛,眼睛里的亮光熄灭了,但之后她扬起头,视线转移到天花板上,轻声抱怨着楼上繁杂沉重的脚步声。

“子行,端,端一盘桌上的桂花糕送到楼上去,还有”妈妈顿了顿,继续说着“提醒一下邻居,让他们小点声。”

妈妈想支开我,我清楚。但我不想走,不想让妈妈独自承受外公的怒火。可我不想让妈妈烦恼,我默默低下了头,端着桂花糕,出去了。

我尽量快地完成了妈妈交代的事情。可是当我在门前附耳偷听的时候,声音已经很小,只是断断续续地砸来一些“为了爱情”“冲动”“怀孕”“负心汉”等等词。

零零碎碎的字词拼接起来印证了我从来不敢问的故事。

我错了,我的伤口有时隐痛,因此不易察觉,但它是敞开着的,是尚未愈合的,没有新肉长出来。这时只要有人精准地找到那个位置,洒一大把盐,深入骨髓的疼痛感就在这被深深诅咒的、烙印着负罪感基因的身体里像电流一般植入心脏。

门外的声控灯灭了,我就跺一次脚,灭了,我又跺脚。我怕落入无尽的黑暗中,我只是觉得天选之子的苦难压得我有些窒息。

在某一刻,我觉得我一生下来就携带着一种诅咒,这诅咒来自许多人,以前少不更事、现在素不相识的父亲,父母之前不怀好意、冷嘲热讽的同学,指指点点的看戏人,甚至相处多年的血亲,都在我降生的那一刻,不,我成长的每时每刻都圈定着恶毒的诅咒。

也许妈妈刚刚一眨不眨的凝视,掺杂着沉痛的后悔。如果她事前就扼杀掉我降临人世间的机会,顶多就是转校,然后拥抱本就属于她的灿烂人生。她这么美,或许是个校花,听外公说,妈妈成绩也很好,那肯定是个名校生。

想着想着,我笑了,又哭了。

03

那醉汉总是和我深深的厌恶如影随形。而这种厌恶在我毫不掩饰、毫不控制的偏爱下,与日剧增。

小城赶集的日子又到了。在集会前几天,城镇附近各地的商贩会纷纷云集到这里,互相叫卖吆喝。市集卖的东西总琳琅满目。

窗半开着,清风撩拨着淡蓝色窗帘,一些阳光懒懒地洒在沙发上,暖暖的。妈妈刚做的紫薯糯米糕摆在我跟前,我正懒懒地瘫在沙发上看书,嘴里塞满了糕点。

“念楠,念楠。”外公像只乌鸦一样在门口咯咯大叫,粗厚的嗓音让轻柔的空气瞬间凝固。

“爸爸,怎么了。”妈妈从厨房里跑出来,用纸巾擦着沾满水的手。

“你今天和我”,那老汉话还没说完,就被妈妈打断了,“让子行陪你去吧,他今天正好也没事,也能帮你提很多东西。”

老头突然变得局促不安起来,两只手在裤腿两侧摩挲着。外婆在旁边咯咯笑着,妈妈所幸遗传了外婆的温柔脾性,但事实证明,她们选择伴侣的眼光都糟透了。

我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走到外公身边,一起出去了。

他买了许多东西,我大包小包拎了一路,老头总不时回过头,用他那特别的粗厚嗓子惹人烦地问我要吃什么、缺什么,他总要在铺位前走来走去,突然猛地上前去挑挑拣拣,遇到中意的就板着脸和老板砍价,他粗鲁的行为总令我很尴尬,所以我只是远远地站着。

我们小区灰色的轮廓已经若隐若现时,老头在巷子前摆摊的李叔前停了下来,你一嘴我一嘴、有一句每一句地攀谈着。我直接走了。

身后的声音还是远远近近地追上我,不如人意地钻进我的耳朵。

“你有一个好外孙啊,这小伙子一直都是年级第一,那不得保送北大清华。”

“哈哈,有这样一个听话又聪明的外孙,我也时时从梦里笑醒哩。”

我仿佛看到了老头贼眉鼠眼的笑,心头有些不快。下一次考试,我交了两张白卷,老头的脸也黑了很久。

可惜,打打闹闹的日子走了好远,有些看不见了。

现在常常怀念起那个小小的两居室,沙发边的小床,还有屋里的两个女人,和蔼的外婆,温柔的妈妈。我还是很想她们,很想很想,想起时,总忍不住掉泪。

可是她们都相继消失了,离开了我在的世界。

从我有记忆开始,妈妈就总望着远方,如此出神,苍白的脸、消瘦的身体下一秒似乎就要透明不见,之后,就越发严重了。

那年高考,我走出了小城,考到了苏州大学。妈妈一反往常的明媚,那个盛夏的水蜜桃可能都没有记忆中灿烂的笑容甜。

可是后来我才后知后觉。原来那一刻,她最后的愿望实现了,也就是如此,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悔恨,亲手剪断了这个沉迷于远方的风筝的线,人世间再没有什么能留住、能牵绊她的了。

寒假回家时,大雪纷飞,我拖着行李箱,穿着一身黑,欣喜地快步往五楼那个灯火走去,可是推开门,等着我的凑巧也是满目黑色、满屋哀疮。十几年过去了,我已经不记得妈妈走了灵魂的空壳是躺在床上,还是早已入土。印象中一切都是模糊的,模糊的叶子,模糊的两张苍老的脸,模糊的那个记忆中幻象中窈窕的身姿。

年夜饭,几年了,都是三个人。外公话少了,也不喝酒了,外婆扯着些邻里闲话,家长里短。四个人的小饭桌总空了一个,虽不至于冷清,但也总不热闹。后来,外婆也走了。

我和外公就像坐在了跷跷板上,势均力敌的两方坐在两端,处于一种僵硬的尴尬的平衡中,谁也没有滑向谁。

家已经不是家了,零零碎碎,只是无限的哀凉,留下一对死敌大眼瞪小眼。

这期间,我考去了中南大学,经济学。南方少下雪,可是那年,长沙纷纷扬扬下起了鹅毛大雪,我又等着一个孤寂的年,有烟花,有影子。

“吴子行,外面有人找你。”我一舍友拍了拍我,匆匆说。

“谁啊?”

“不知道。他撑着伞站在外面,不进来。幸亏问到我了,不然不知道要站在大雪里等多久。”

我有些疑惑,因为我并没有什么熟悉的人,更别提大老远跑到长沙找我了。

我刚一出去,瘦削的剪影在光下立着,橙黄色的灯光洒在覆着一层薄雪的伞上。他穿着黑棉袄、黑裤子、黑鞋子,围着外婆之前织的深蓝色围巾,手里提着一个大包,站在那儿。外公,那个中学时代斗得死去活来、大学时代又似乎老死不相往来的亲人。

他看着我走近,僵硬地张了张嘴唇,扯开嘴角笑了笑,显得局促不安的样子。我也笑了笑,之前的不愉快,都在这孤寂的冬日消散。他是我外公,嘴硬心软的亲人。

“我的外孙又长高了,还变帅了。”他干笑着,费力蹩脚夸赞着我,但浑浊的眼底,真诚和欣慰在发光。可是,遭遇了至亲突然离别的重创后,他的眼眸更加浑浊了,脸上一道又一道深刻的皱纹,眼皮松弛地耷拉着,皮下的肉在寒风中微微抖动。

“可不是嘛。我在这附近租了套房。外面冷,我带您先回屋吧。”

我接过了外公手上的包,很重。

刚走到楼下,外公停了下来,小心抖落了肩膀上和伞上的雪。我这次耐心地停下脚步,默默等外公跟上。

“到了。”我推开门,打开了灯,给外公拿了一双厚实的棉拖。

他换好鞋后,搓了搓手,显得像个孩子。他走得很慢,最后在沙发边小心翼翼地坐下了。我们两个都没说话,空气变得有些迟滞,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打开了电视机,将遥控递给了外公。

“子行,我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外公,外公一个人在那边也挺孤单的,也没什么人说话。”他犹犹豫豫的,岁月的流逝和死亡的伤痛把一个爽朗粗犷的人磨成了眼前饱经沧桑的老人。

我心头一疼,有些自责。外婆去世后的这一年里,我忽视外公太久了,这个老人站在时光的阴影里,空对着一个破烂的空巢。

“外公,您就住我这儿吧。我之前做家教攒了不少钱,现在兼职也能挣不少。”我不想再和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人怄气了。

他抬头朝着我憨厚地笑了笑,眼中的慈爱和欣慰一闪而过。

就这样,家里多了一个人等我,我们一起做饭,一起晒太阳,偶尔一起逛街。每次在楼下抬头,总会看到等着我的灯火,莫名安心。家的感觉,我似乎找回了。

04

在找回我爱的那个人之前,我也深深地爱过一个人,我以为是双向奔赴,却只是一场乌龙。

她叫存平,我这一生都没有爱情,我总是为此感到遗憾。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时再勇敢一点,再霸道一点,再不那么慢热一点,是不是就不会错过,是不是就在捧着玫瑰花的那一瞬间,听到她的一句“我愿意”。

我喜欢她,从遇见她的一瞬间开始。

我大二转专业去了经济学,但依旧照常去上文学课。我喜欢文学,但更喜欢在文学课教室里的那个姑娘。

在大一自我介绍时,我一直傻乎乎地盯着一个姑娘看,姣好的面容并未怎么吸引我,深深使我陷进去的,是身着杏色长裙的她散发出的温婉气息,江南软语落入我世界的一瞬间,我确信找到了我缺失的另一半。

我的室友易卓,是存平的高中同学。我想方设法地和易卓处好关系,一起上下课,一起自习,一起打游戏,用这坚固的友谊自然地出现在存平旁边。文学各种赛事,我总会和易卓组队,我知道他一定会叫上存平,她是个热爱文学的姑娘。

她在的地方,我都有些觉得自己是在哈利波特面前的金妮,总是局促不安,甚至有些不敢说活,谨慎得似乎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所以我只能尽力着去自然的表现。我希望她喜欢的是真实的我,而不是刻意的子行。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一起上下课,一起自习,一起准备文学比赛,交流到深夜,又索性打着电话看星星,你一句我一句的闲聊,她打趣着说我没有之前那么清冷了,变得更加温和平易,其实她从来不知道我的心一直温柔,只要有关于她。

可是当我手捧玫瑰表白的那一刻,她的眼睛没有我前一夜幻想了一遍又一遍的喜悦,我为内心真诚的喜欢辗转一夜难眠,可是她的眼眸越过我看向了易卓,她嗫嚅着,说了句对不起。

我陪了她一年,一起考研,这一年是我的等待,和她的喜欢,只不过喜欢的人不是我而已。

一晃眼,几年过去了,硕士毕业也已经工作了三四年。我最近睡着时,总会梦到一条路,漫长、空虚、乏味,那条路上周围漆黑一片,仅有的只是不断像远处延伸的小径。我四处呼唤,没有人回应。

我往前走,只是一片虚无。往后退,发现仍然是不断像远处延伸的路。我已经站在那条路上了,我已经走了好远。

我的生活单调而重复,上班赚钱,下班回家。推开门时,一片漆黑,那盏灯火早已不见。我的生活重归寂静。我将疲乏的身体蜷缩在窗前的小沙发椅上,俯瞰着车水马龙、灯红酒绿。

我如愿摆脱了老式筒子楼,成为了社会上流人士,住在宽敞的江景房,俯瞰着浩浩湘江、城市美景。可是我的生活缺少了一块拼图,一块最紧要的牵动着我感情的拼图。

望着望着,灯光逐渐模糊成一片,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一条路,通往远方的天际。

冥冥之中,我的心催使我踏上了去苏州的高铁,我觉得有什么东西遗落在了那里,那个江南水乡。

“我在苏州待几天就回来处理事务,一些比较紧急的事务你发到我的邮箱,我明天处理。”行里的许多事务总不合时宜地烦恼着我。

我刚挂完电话,一通电话就又打了进来,我皱了皱眉,正想挂掉,随意一瞥,一串熟悉的名字让我心头一震。

“子行!”熟悉的声音,我抬头四处寻找,就好像她在出站口等我。

我并没有看到她,但看到了易卓。他摇着手微笑着,杏色卫衣上套着一件落肩浅咖背心,清瘦的腿上穿着卡其色裤子,一双米白色板鞋。在阳光下,发丝也有些微微闪光,还是一副少年模样。

我整了整领带,拖着拉杆行李箱迎上前去,抿了抿嘴唇,然后不由自主地笑着说:“好些年不见,还是这么帅。”

“嘿嘿,过奖了过奖了。苏州气候盛产我这样的美人。”

易卓从我手中抢过行李箱,一路说说笑笑地带着我往停车的地方走去,意料之外的热情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简单地附和着,随意望着附近的景色。

苏州的景色依旧,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方言。只是车行驶过的林立高楼,窗外绿植掩映下的环形高速,与长沙别无二致,现代的都市,走马观花看来,有时总少了些新颖。

“子行,你这些年也不知道常来苏州玩玩,我们多好的朋友啊,以后记得多来苏州找我们。这次你说要来苏州,可没见到我和存平当时开心的表情,要是见到了,肯定会唯有泪先流的。”

“哈哈,你健谈的性子倒没怎么变。”我将视线从窗外转移回来,会心地笑了笑。

“说我呢,你也是啊。还是斯斯文文的,当时就是你这个儒雅又,”他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绞尽脑汁地想着一个合适的词,“对,清冷的人设差点把我的妻子拐跑了。”

我手一抖,停留在脸上浓厚的笑意渐渐变浅了,最后只剩下嘴唇上扬的弧度。

“一晃眼就过去了挺多年了。”他好像有所感慨地叹了口气,目光依旧落在前方的交通道上。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易卓在孩子气地宣誓自己的主权,不过又贴心的给我了一个台阶,莫名地又好气又好笑。

“是啊,你俩都结婚了。我呢,虽然也有女朋友,但是总觉得没到结婚那一步。”我故作惆怅地望着窗外。这并不费力,我多数时候都是一副沉郁的表情。

易卓郑重其事地盯着我,随后坦然一笑,用开车空出的那只手迅速拍了拍我的肩膀。

“子行兄弟,我祝福你们,之后记得请我们去喝喜酒。”

“看前面,稳点开车。我还是想有命来有命回的。”他相信了我随意扯的谎,这让我微微放了心。

“我们子行,几年不见,怎么变毒舌了。啧啧啧,银行首席经理就是不一样。”

我没有理会他的打趣,只是陷入幽深的沉思。

那我还爱着存平吗?当年浓烈炽热的感情是沉睡在我的记忆深处还是渐渐消散?应该是后者的,毕竟八九年过去了,我的脑海中已经很少浮现这个名字了。可如果是,那我又为什么回来呢?

车渐渐驶进了流水碧柳、黑瓦白墙的地方,熟悉而又陌生的风景总让人的心渐渐静了下来,繁杂的思绪被凉风抚平了。也许只是想念这一方的风景了,我闭眼,面带笑意。

易卓带我走进了姑苏院落,古色古香的白墙黑瓦,沿墙种着些草木,深秋时节,草木微微有些发黄,跨过门槛,右边是一堵高高近三四米的白墙,与门庭相连,这白墙在一米开外转折,延伸至前方的别墅楼。左边是一处庭院,撑开的遮阳伞下随意摆放着几个木椅,一个玻璃茶几。院角还种着几株梅,其下是大朵大朵绽放着的紫菊。

“雅致的院落。”我毫不吝啬地称赞。

“可不是嘛,我妈见到存平,就像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宝贝女儿。就按着存平的喜好买下了这院落。”他谈到存平时,眼里总酝酿着浓浓的爱意。

缓过神后,易卓走进宅门轻轻地对着里面的人说:“存平,子行过来了。”

我没怎么在意,只是自顾自地在庭院里转悠。

“子行。”清丽的声音如此熟悉,电流从我的身体流过,我迅速转过身。

一袭浅粉纱裙的她站在阳光下,不浓不淡地微微笑着,微卷的墨发及腰,杏眼浸透着笑意,白皙的皮肤似乎发着光,她还是这般温柔可亲。虽是深秋,我却只觉如沐春风。

易卓的咳嗽声让我回过神来,我客气地笑了笑掩饰自己的尴尬。

“多年不见,真是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是啊,之前那个金融学霸现在穿上了一身笔挺西装,更帅气了。”

我的脸微微发红,不过出于礼貌和对易卓的忌惮,我也客套性地简单地回复了下。

存平领着我进了屋,杏色的窗帘半遮半掩着落地窗,窗外秋意浓浓,一个小女娃在窗旁玩着娃娃。我的眼睛不经意地暗了暗,有些失落。

“子行,客房我已经收拾出来了,这几日你就住在我们这儿吧。老同学了,好多年没聚了。”

她推开门,里面的卧室收拾得很干净,舒适的小沙发靠窗摆放着,旁边是玻璃茶几,清风吹拂着淡蓝色的窗帘。

我微微有些惊讶,点了点头。眼底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入夜时,我搬了把椅子去了天台,静静地坐着,凉风习习,有些冷意。

“晚上凉,小心别着凉了。”存平的突然出现吓了我一跳。她递给我一件外套,也在我的旁边放了把椅子,轻轻坐下。

我缓了缓神色,客气地道谢,接过了衣服,穿了上去。

“以前我们三个多随意,几年不见,生疏了不少。”她偏头看着我,眼底有些埋怨。

我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是啊。我真的挺怀念以前的,怀念以前很多很多。”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抬头望着苍穹上一轮圆月,银色的光辉洒在柔和的脸上,如同覆上了一层薄纱。“今天的月亮很好看。”

“是啊。存平,你还记得我们上次一起看月亮是什么时候吗?”

“好像是文学比赛前一晚吧?”

“只可惜那天的月亮很缺,很缺。”

“存平,”我停顿良久,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眸轻声说,“你知道吗?你和我深爱的一个女人很像。”

她微微有些诧异,挑起眉,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望进她美丽的眼眸,只想用这短暂的瞬间将其深深刻进我的脑海。

“你很像我的妈妈,给人的感觉很像。她如你一般干净清爽、温柔可人,总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我的眼眶始料不及地有些湿润,以至于到最后,我一向平缓沉着的声音微微有些哭腔。

存平体贴地递给我一张纸巾,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试图给我些许的安慰。

“不好意思,我只是,只是有些想她。”我用纸巾轻轻揩拭着泪水。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眉头微蹙。月光下的她朦朦胧胧的,像幻梦,似乎一抱紧,就会不见踪影。

我总觉得那几天,自己苟延残喘在一个不真实的幻梦中,又仿佛在一个噩梦里。我仍然深爱眼前的存平,即使她已为人妇。我贪恋着她在的生活里,又羡慕甚至罪恶地嫉妒着易卓一家三口的温馨。

我想要的家在这里,在这里。可是它不是属于我的。

我还是要离开了,即使我舍不得。

拉着行李箱要出发的时候,我深深拥抱了易卓,继而是小女孩。最后,我张开了臂膀,带着灿烂的真实浮现在眼底的笑容,望着存平。一个温暖的笑脸浮现在她红润的脸庞,她走上前。

我小心翼翼地拥抱着她,贪恋地嗅着她身上和发间的清香。

“存平,祝你幸福。”我放手时轻声说,鼻头一酸,有些红了。

她缓缓点了点头,眉头舒展,嘴角上扬。

“子行,确定不要我送送吗?”易卓大声问道。

“不用啦!”我故作潇洒地挥了挥手。

一步,两步,三步.....到转角,正好是99步。此时我已经满脸泪痕,我的心绞痛着,我费力走过转角的第一百步,终于支撑不住,泪眼婆娑,沿着墙根无声痛哭着。

05

我回到了长沙,打开门,房屋空空荡荡的,幽深黑暗。我的心里也空落落的,悲伤揪着我的心,让我难以呼吸。

从此,便是千里的距离,我又再次面对着如今单调重复的生活。

我将手机调为了静音,一瓶又一瓶的酒,我喝着。楼旁浩浩荡荡的湘江,大桥上一片川流不息,我冷眼看着。灯火璀璨,却没有一处灯火,为我等待。

迷迷糊糊中,那条幽深的小路又出现在我眼前,无尽的至黑依旧笼罩着它。

可是尽头,微光乍现,在光的映照下,妈妈、外婆、外公出现在了尽头,我爱的人,在那儿,他们在那儿等我!我喜不自胜地,像个孩童一样飞奔而去,我越来越靠近黑夜的边缘,越来越逃离这个枯燥的恐怖的世界。

“子行!”存平的声音叫住了我,我转身,她窈窕的身姿在路的那一边。

我看着她,满怀留恋。但最后,我轻轻摇了摇头,她不需要我了,没有我的时光里,她会过得很幸福。我冲她笑了笑,灿烂而真实。

通往来世的路上,一道玻璃墙拦住了我,我随手拿起一个硬物,一下又一下,将它砸开。那个微光在等我,那是来世的光晕。

我坦然迈了过去,凝视着远方,可我不断地下落,剧痛袭来。

天亮了,漆黑不见,一大片玫瑰花绽放在我的深渊上,将眼前的天空片片染红。

我无力地闭上了双眼,微光闪烁,若隐若现,灭了。

在这世界上最后一滴眼泪,我不甘心地,无声掉落。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4,921评论 6 47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7,635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1,393评论 0 33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836评论 1 277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833评论 5 36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685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043评论 3 399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694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2,671评论 1 30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70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779评论 1 332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424评论 4 321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027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84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214评论 1 26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5,108评论 2 351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517评论 2 343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