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匆在路上走,像是有人在后边追赶。肩上,一把木剑。
明知无用,还是背着。也如屈原的佩剑吗?
静夜,有天无光。只管挪步,哪里管得着方向?却有了分明的快意:撤去锁枷,省去了判断的花费。
只要被碰住,被阻挡,就换角度,连问都不问。只是脚步不停,连自己也不知道急急的缘由,更不知是怎样的长途。
忽然,头被重重地撞击了,也许起了疙瘩,或者流血也说不定。陡地一怒,我后退一步,内力收聚,向这阻止之处奋力一击。
一块石头。摸摸,有阴文,隐隐的文字。是墓碑。抽出木剑,剑竟说话:“放下我,好好看看它。”
夜气里,我用火石点燃艾蒿。红黄的光芒间,隐约里有五个方正的魏碑:“无名文人墓”。
我想笑。立墓者何等的心思啊?你这碑一竖,这文人无名也有名了。看见的人会出去述说,听说的人会回来看,传扬之间,他就文道不孤了。如我今天的遇见,不只要细细审看,还想以小文记下的。
我走向碑后,却不想看他的生平。还真是没让我失望。那上面真的刻划着一溪流泉,一天清月,一地绿草间一线白径,一山苍茫间一个归人。是谁这般卓异大才,把刻石当成作画,在一方冷硬上驱动大笔,成就这天下绝无仅有的一通奇碑。
我真想把这碑背走。
抬头,碑楼上放着一本书。虽是石做,但无碍我的翻动。
我必须跪下。
以我几十年的功夫,竟不能道他文字之美于万一。我看着,身上打着冷颤,几千年的传承下来,原来我读的都是土渣,抑或粪臭。
我若能写这文一行或一句,早死三十年也值了。我想马上回去,烧掉我的书写,折断我的木笔,投入深谷。
看着,我说,全天下的文人都该来碰死在这碑前,不配活。
看着,我想,这只能是天人的遗书,凡人哪能攀得?那笔法文字,让人恨,让人气,让人羞惭不敢面世。
并无作者的名字,难道真是神人的偶作?
不信有神。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终于在最后一页最下角,我看见:陆无道。
三个小字,蝇头小楷的样子。
他是我邻居玉春曾祖父的二弟。我看过他们的家谱。记载他无后,五十岁离家,再无音讯,不知所终。
是他吗?是否有人托名?
他本无名,托有何用?
墓里,埋着他吗?是谁,埋了他?又是谁的计划,立他碑于无路之路,偏遇上我这无心之人?
我窃笑。这奇遇,我不说,当世再不会有人知。这陆无道的名气,怕连我也不如呢!无名,就让他永远无名,名副其实吧!
莫非以前来过的人都是这样想的?
艾蒿燃尽,落下来,烧住我的脚面。我大喊一声,醒来。
是梦。而枕头边前村李秀才的书,刚被风吹开了几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