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国土在西南方伸出一条腿。腿背面有一凹处,叫作莱姆湾。莱姆湾是这一带最大的海湾。海湾一带的那片陆地叫作‘莱姆里吉斯’,这是一个古老而不引人注目的名字”。英国人约翰福尔斯在1967年所著的长篇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开篇就介绍了英国的这个海边小镇。
大约在五六年前,我从一个旧书摊上淘到《法国中尉的女人》这本书,但放在书架上一直没读。没读的原因一是觉得买回的书什么时候读都可以,虽然还没到束之高阁那个份上,但懒散的心理还是在作祟。二是由于书中大段大段的议论及随时出现的各种思索探讨,也没有引起我阅读的强烈欲望。“书非借不能读也”,说的真是不错。虽然当时买下这本书的心情还是很强烈的,窃以为买到手,就是拥有,何时阅读,那是以后的事,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旧书摊上的书,就一定有原先的主人。这本书以前的主人还在扉页上写了一段话:“这是一部非常感人的爱情悲剧,虽然我不喜欢悲剧。犹豫了两年之久,但最终我还是买下了此书。书中男女主人公那种相互深深的眷恋而又无法结合的爱情,让人无法不去动容。可叹天下有缘无份的感情,让人感到如此凄凉”,署名为“雅苑”。书以前的主人可能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姑娘,这段话也反映了她读书的心迹。可是她却不知犹豫两年之久买的书,又流浪到了新主人的案头。
由于中秋节从父母那儿回来时,忘记带回正在读的书,于是就随便从书架上抽出了这本《法国中尉的女人》,细细读了起来。我知道这不是一本随意消遣的书,这是一本有份量的严肃的文学作品。可是我一开始读时,却感觉比较艰难,缓慢的故事情节让我不能一下子融入到1860年代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中去。反复地读第一章第二章,逐渐进融入到故事中,我才一点点地体会到书中人物的内心世界,了解那个时代的社会风情,感触作家对社会对人物对创作的严肃态度。
引领我读下去的是女主人公莎拉那双充满忧郁、孤独和神秘的眼睛。书里多次描写莎拉的眼睛。男主人公查尔斯在莱姆海边第一次遇到了出身下层的莎拉。两人的目光接触时,查尔斯觉得莎拉看他的那一眼“具有穿透一切的力量”。查尔斯在安德克立夫崖与莎拉不期而遇,莎拉“默默无语,一直那样惊奇地、慌乱地、略带羞涩地望着他。她的眼睛很漂亮,一对眸子黑黑的”。莎拉与查尔斯在爬满了常春藤的梣树林里散步时,莎拉的“目光中充满了过去的痛苦,也流露着现在的痛苦,含有一种倍受凌辱的神色,一种被无情摧残过后的软弱”。查尔斯和莎拉在秘密接触中产生了深深的爱恋之情,莎拉“那双大大的、勾魂摄魄的眼睛,真是令人神魂颠倒,这种美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至于那双眼睛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目的,那是无关紧要的”。查尔斯毅然决然地与未婚妻解除婚约,与贵族决裂,可是因为仆人没有把消息送给莎拉,致使莎拉误解,不辞而别,查尔斯走遍天涯海角去寻找心爱的人。他历尽辛苦终于打听到莎拉的下落,立即从遥远的美国乘船一个月返回英国,两人终于见面,误会消除。“她的两眼噙着泪花,神色是那样坦率、热切,叫人难以直视。这样的神色,我们一辈子只见过那么一两次,曾被深深地打动过。在这样的神色中,人世间的隔阂会烟消云散,往昔的怨恨会冰化雪消”。
莎拉是查尔斯精神上的引路人,她追求自由。查尔斯爱莎拉,必然的结果是离开贵族阶层,走向孤独。他解除了和欧内斯蒂娜的婚约,从此,他的心灵就在孤独中不断地寻找回归的净土。他寻找莎拉的过程,其实就是在向旧的传统告别。他向莎拉走得越近,他就离虚伪的社会越远。因为,女主人公莎拉是一个迷团般的人物,她超世绝俗,她的思想和行动是对维多利亚时代精神的反叛,体现了具有当代特点的主题:社会对人的压抑。
作者自由地出入于作品中,不控制人物的命运,并设计了悲剧和喜剧三种不同的可能结局。第一种结局,只是一种想像,作家虽然尊重书中人物的自由,但不可能让查尔斯与欧内斯蒂娜结合,他们的灵魂不可能达到契合。第三种结局让查尔斯走向无尽的孤独。他和莎拉分手,前后左右的一切都象黑暗中的雪崩一样倾压在他头上,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这个结局太过于悲凉,但却是争取自由的必然选择。最打动我的,还是第二种结局。查尔斯、莎拉和他们的孩子静静地相依在一起,默默无声的场面。他们的孩子名叫“拉拉治”。拉拉治的意思是象小溪的流水一样潺潺作响。孩子是纯真的。
我在早上五点半的时候,正读到查尔斯的那大段的发自肺腑的内心感情的表露,深深为之动容,反复地念了好几遍。是的,他的内心太过于痛苦,那种感情的折磨,应由他们天真的孩子来抚慰和终结。1860年代已成为遥远的过去,那时西方的英国正进入了相对稳定的“维多利亚盛世”,而十九世纪末,中国的满清王朝正走向没落,遭受着列强的蹂躏。约翰福尔斯在《法国中尉的女人》中译本前言中说到:“不消说,中国人民懂得,十九世纪的英国是一个极富侵略性的国家,它不仅对外不讲自由,对内亦无自由可谈”。“生活并不是从一开始便固定了的故事,它不象铁道有一个固定的旅程”。
读完这本书时是十月份。十月的青岛刚刚进入秋天,我走在栖霞路通往福山路的石阶小路上。栖霞路和福山路,见证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那个动荡的乱世。上世纪30年代,日美英德俄等国家在青岛办了一批学校,而英国学校就位于栖霞路上。40年代的法国驻青岛领事馆、芬兰驻青岛领事馆也都在栖霞路上。康有为、洪深、沈从文、吴伯箫等名人的故居也座落在这两条弯曲幽静的路上。泛黄的落叶不时地飘落到脚下,不远处的汇泉广场,枫叶已红,秋天多彩的画笔正在浓浓地描绘着自然。踩在落叶上,我听到了秋天的声音。我仿佛看到,一百五十年前的秋天,落叶同样铺满了土地。从海滨小镇走向自由的莎拉的眼睛,也正在静静地看着那片飘落的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