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个朋友

我有个朋友叫图素,我俩读成人本科相识,至今认识八年,今年同三十四岁。

前年她家迁苏州,与我大半个中国相隔,也因此我俩电话寒暄几时,没料到她会突然约我见面。

她打电话的时候我和老公在小区里带孩子,儿子今年两岁,正是可爱的时候,阳光晒的人想睡觉,枫叶脉络清晰可见,海桐一片一片的墨绿色,突然她打来电话。

喂,我来西安了。

是吗,你怎么没有跟我提前说一下好接你?

临时决定的,所以没来得及告诉你。

那既然好不容易来一次,来我们家吃个饭吧,我叫老公开车接你。

好吧。

她在回民街里买了一大堆羊肉串。印象中的她与现实分毫不差,她长得不是特别漂亮,但笑起来却很清爽,一直长发飘飘,穿白色的质地很好的长衬衫,戴一条白色围巾。

坐在车上,她一直逗弄我儿子。你儿子太可爱了,她说。

这次回来什么事情,这么突然。我说。

喔,我来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

那么,待几日?

大概会呆三天左右。

那这几日我陪你逛逛?

你老公会不高兴吗?

没事啦,带孩子这么辛苦,我也该休休假。

于是吃完饭我们一同去了大明宫。

虽然是周末,但人并不多。走在这里,图素几乎没怎么说话,她只是眼睛低垂,风扑在她脸上,扬起她的头发。

我看见池中有洚色金鱼游逸,几人投食便快速张口飞驰,粼闪波光。

你那朋友,我想打破宁静但又不知该如何继续问下去,这句话便顿在空中,但她接下去了。

我在西安没什么朋友,那人其实算我前男友,如果十几岁的感情算作爱情的话。

他因为什么去世,这么年轻。

啊,他是个混混,估计是被仇家砍死了吧。不过这是我的猜测。

她捋捋头发,语气平淡,我很久没见过他了,这次也是因为他写的一封信他朋友联系到我的,呵。也不知道是怎么找到我的地址的。

她叹口气。却又笑起来。

我原先也是个太妹呢,你知道吗。

真的?完全看不出!

我确实是,我十几岁的时候根本不读书的,每天涂劣质眼影穿黑筒丝袜上学的,老师根本不管我,我家里人都是种地的,看不出来吧?

我当时遇见这个混混来的,他叫吴青州。这名字没什么含义,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村里人随便起的,他们觉得青州是个好地方。

他跟我认识也很简单,臭味相投吗,大家都不学习,整个混吃等死得过且过,不过我十九岁的时候,不想这样下去了,因为那时候我爸死了,得了病没钱治,一时想不开就喝了农药,四十块一大瓶,他兑着白酒一起喝的。

村里人凑钱把他埋了,然后我妈改嫁了,改嫁给一个进城打工的,那男的五十多岁,不过有两套房在乡下。

我当时就不想跟我妈过了,那天吴青州约我出去,他说想去村口那家酒吧做歌手,白天打架晚上唱歌,特别刺激。

我当时看着他我说我爸死了,我是个没家的人了。

他说没事儿啊,我不也是有家当没家。

我当时就闭嘴了,我想你懂个屁。

他兴高采烈的说要我跟他一起干。

我说算了吧,以后再说。

第二天我就卷钱来城里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走到文成公主的雕像前,铜雕的眼睛下方是突出的亮,因为太多人摸过。相传文成公主嫁到西域痛苦万分,流下一滴泪。大约是人们的安慰吧,对铜塑。

那后来呢?

后来,嗯。我先来了西安,做影楼的打杂。做了两年左右,做到一年左右的时候我见到了吴青州。

他当时跟一群头发烫的乱七八糟的男人一起来了这家影楼,见到我的时候他也挺惊讶,说听说你来西安了,没想到是来这儿啊。

我说噢,是啊。然后他大模大样的给我掏出一踏钱,说是照顾我生意。我问他你做什么呢,他就支支吾吾说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啊,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是黑社会啊。

后来他就动不动来这里,我俩那时候也经常瞎混,毕竟我刚来大城市,又不爱学习而已。我俩经常混夜店,那时候我俩枣都没感情了,就朋友吧。他说他过段时间会来这家酒吧做驻唱,我说就你那德行这地儿不得倒闭啊。

不过后来他还是来了,估计是老板迫于淫威之下。黑社会被砍两刀就不好了。

后来呢?我问。

后来做到快第二年的时候我想着年纪轻轻动不动就打杂,以后老了也没出路,还不如换个工作。

然后我就去另一家小公司当了销售,之前攒的钱买了一套好点的西装就不剩什么了。

当然我跟他也就失去联系了。

卖红酒的日子可是有点难,因为学历不够人又不体面,不圆滑,我可是吃了不少亏。

不过人没钱没势,也就忍下来了,过了两年我就做到销售主管的位置,也算运气好。

当时有个名气挺大的公司来我们这订酒,我由此认识了一个老总,姑且叫他萧总吧,他来我们这儿次数很多,一来二去便熟识了。他得知我的年龄很惊讶,说小图啊,你这么年轻得读书啊,不读书以后还是干苦力。

我说是吗。

销售总监的工资差不多有六千多,除了租房子,我还能月月买名牌,我那么年轻,什么也不用操心,家里也没人要我借钱,我又不爱读书,干嘛还要继续学啊。不是吗?

没过多久我又见到吴青州了。下班回家的路上,他开辆面包车在街边卖东西,好像是一些批发的衣服首饰之类的玩意儿。带个黑墨镜,还时刻回头看看有没有城管。看见我他愣了一下,有点惊讶的说:诶咋是你嘞?

我说你干嘛呢,这就是你的生意啊?

他也没害臊:是啊。

我挑挑眉说:是吗。

不过他虽然这么说,又强调这是我们会费的经济来源,我是为了老大服务的。

我就笑笑说:你不是说你是做生意的吗。

他就嘿嘿笑:你不都看出来了吗。

然后我们偶尔就会一起出来。吃个饭什么的,说起来好笑,虽然在这个城市待了这么久,但我好像没什么朋友,有一天晚上依旧是在夜店,我问他你怎么不去做什么驻唱了,不是挺喜欢唱歌的吗。他说算了吧,喝白酒喝的嗓子都完蛋了,还做什么驻唱。

我说至于喝那么多吗,不如喝红酒吧。

他说你见到哪个混黑道的喝红酒,还不都得喝,熬呗。

我说干什么不好非得做黑道啊。

他说,当年你来西安,我想着你能干啥啊还不过几个月就灰溜溜回来,没想到,那词儿叫什么,诶对,一去不复返了,嘿,我可不就好奇吗。我就想啊,我说你一小姑娘能来,我怎么不能来啊。

我笑笑。

他好像有点醉了,他说,咱俩搭伙过日子有什么不好的,黑道多威风啊。

我没说话。

和当年一样,我心想你懂个屁。

我跟他还是不一样。

后来我很久没有联系他。

那段时间那个萧总又来过一次,给公司订酒。他看起来比之前一时间苍老很多,不过他还是跟之前一样给我说:小图你以后还在这干啊?

我说啊。

他就没再说什么了,他走后过了没几日,公司传他自杀的消息。

说是贪了公司的钱,填不上又没来得及逃,怕被抓,畏罪自杀了。

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我还是读书吧。

我觉得我本质跟吴青州是不一样的,但我俩有一点是一样的,我俩都没读过什么书,都没什么文化。看上去我比他强,比他体面,我挣自己的钱,不偷不抢。

但我未必不会做傻事儿,何况我是个没文化的人,我眼界太小,连一个老总都挡不住钱的诱惑。

我难道不会做傻事儿?

之后的日子,我看起来没变,但我开始存钱。

高考是不行了,我早过了读大学的年纪了,然后我就想着还是读成人本科吧,时间短,少花点钱,大小也是个本科。

然后,你就都知道了。

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风吹垂柳的枝条,荷叶也轻轻摇摆,人逐渐多起来,我说,那葬礼是什么时候?

嗯,明天下午。

然后我们就此别过。

事后我曾经无数次想起那个下午,图素一袭白衣,她低着头,说几句就笑一下,但是好像没什么感情,又好像满目疮痍,我看不明白,过了很久我也不明白。

过了一天多,图素又给我打了电话。

喂,我过几个小时就要走了,咱们出来见一面吧。

哦,好,你在哪啊现在?

我俩约见的地方在钟楼,人群熙熙攘攘,她依旧长发,白衣飘飘。

我俩在钟楼吃了顿饭。

我问,那人是怎么死的。

她说,病死的。多出乎意料啊,居然不是被砍死的。

她说,我有时候发现自己真的低估了一些人。

原来她去参加葬礼时,只有几个人,都是吴青州在这个城市的朋友,他已经不混黑道了。

其中一个给她一封信,说自己辗转大半个西安,找到她原来工作的地方,才问到自己的联系方式。

图素打开那封信,是歪歪扭扭的字迹:

在这个城市里,我只读过两本好书,一本教人爱是伸出手又放回,另一本教人让对方去追寻更美好的生活。可对我来说,我更希望跟你在一起。我没勉强你,我也不能,不过后几年完全见不到你了,我一直觉得你还在西安,所以不如来见我最后一面吧。

图素说,言辞颠倒乱七八糟不是吗,我已经不爱他了。

但她又说,可我有点敬佩他。我在这个城市打拼这么多年,原来还有人曾经这样爱过我,何尝又不是一种幸福呢。

说完这句话,图素拎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冲我挥挥手告别,踏上那辆红色的火车,那里通往她崭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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