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忽然梦醒,从来没有像那一次一样清醒过,浑身哆嗦,竟是那么的无助。

梦里,清楚而又熟悉的身影,明显是父亲的,只是更消瘦了些,黄土飞扬着,牲口在前面,急促地呼吸着,浑身套满了束缚,父亲在后面,手里扶着耧,在播种,突然,牲口惊了,我便醒了。

已经忘记了家里是什么时候把马换成了骡子,只记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大概是二十年前了吧。我是跟我家的马有深厚感情的,自打我记事以来,我的世界里,也就有了马,一匹浑身通红的马。他很温顺,从没有脾气,父亲说他从来没有打过它,温顺到我只要拍拍它的屁股,他就会卧下来等我艰难地爬上它的脊梁上,等我做好,再拍一拍它的脖颈,便会把我安全送回家去。

骡子我向来不大喜欢,可能是它或许燥的缘故吧,院子里马圈是跟茅房挨着的,要去茅房就得经过马圈。这骡子好几次跃跃欲试的向我挑衅,也见过很多次它挨过父亲的棍棒。

听父亲说家里八辈子贫农,按照他的话来说,简直就是“根正苗红”的,因为之前,党是最喜欢我这样成分的人了。父亲说不幸的是自己又是一辈子穷农民,从没有离开过养育了他大半辈子的土地;但他又说所幸的是从我这一代终于不再是农民了,不管吃不吃“皇粮”,手里紧紧握着笔杆子,就比他一辈子手里握着锄头强。那一次听到父亲的这些话,是在我工作头一年过年回家的时候,和他小酌了几杯,他的酒量我自然不敢比,我也终于知道,父亲为什么当年一定要将户口转成城市户口了,但是我也终于明白,一个沉默寡言,不善言语的父亲,内心里承载了多少常人难以承受的秘密和重量。

那是一年春,刚过了清明,老家里的土地也刚刚松动,深埋在土地里的冰还没有完全融化。只听得院子里一阵一阵的叮当响,“叮当……叮当……”大概是父亲在忙什么,很有节奏。

自打前一年我没能考上大学以后,父亲的心思就更加凝重了,本就少言寡语的他,听他跟我说上几句话就是更加难得的事了,我知道父亲心里不舒服,再加上我的兄长没有待业,母亲有愁他的婚事,别看父亲一句话也不说,但他心里有多苦都深深地刻在他的额头上。

补习一年的日子快要结束了,父亲说能不能光耀门楣就看这一年了,他是做好面对任何情况的打算了,不然准备让我放的羊他就不会操办的。

我从家里出来,父亲就蹲在那里,他竟然在伺弄着耧,我问他耧怎么了,他说没怎么,我又问他那为啥伺弄,他接下来的话我永远也不会忘;“咱是农民,靠啥吃饭得明白,到了啥时候就得干些什么事,清明过了,那就是谷雨,种粮食,种谷子,没了耧你吃啥,你穿啥,你咋念书?你爹我好歹也是半辈子农民了,啥叫'磨刀不误砍柴工',啥叫'功夫要用在平时'我是最清楚的。”

父亲的话戛然而止,只是用深邃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低下头接着伺弄那耧,又是一阵“叮当”响,但那声音竟是那么的干净,利索,铿锵有力。我想,父亲突然不再说下去,相比怕伤了我的自尊吧,其实他也知道,我的内心也有同样一块沉重的巨石。

在我的家乡这样偏僻落后的山村里,生产力还是那么落后,像耧这样的工具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的,仿佛它是出自于一人之手。这农具,似乎就是农民的魂一样,多少年过去,他们早就成了彼此的一部分,亦或是它们早已成了农人们不朽的寄托。

忙种的季节,耧具上的铁铃铛“叮当”一响,种子就到了垄沟里,此起彼伏的声音,与那片田野,如此和谐,“叮当”从那一刻起,便不再是两声单纯的声响,而是继承了几代、几十代、甚至是长久的希望。

那一年,我中榜了,父亲脸上又露出了久违的笑,佝偻的身子,仿佛一夜之间又挺直了,只是额头上几条深烙的沟壑,再也不能被填平,这便是父亲,钢筋铁骨一般的父亲。

那一年冬,我刚上大学过年回家,从没有见过,他早就立于寒风之中,瞭望我归来的身影了。

父亲说要小酌几杯,我没有推辞。父亲说耧送人了,我很惊讶,我也并没有注意院子里没有了耧的踪影,没打我接上话,父亲又说耧种出来的,如今都不值几个钱,如今生活算好了些,口粮够吃就行,想种些值钱的粮食,这样一来也好每年给我多拿些生活费。

其实我挺惋惜,惋惜的不仅仅是耧没有了,送人了,而且耧不是农人的希望么,没了耧,往后呢?没了耧,自然那一次父亲说的话,变得竟是那么的弥足珍贵,绝无仅有了。

父亲的眼神里,却看不出半点惋惜,也看不出半点凝重,我喝了一口酒,劲儿很大,干烈如火,顺流而下,长驱直入,仿佛一区民谣,荡气回肠。

父亲笑了,母亲催促这我夹两口菜吃,压压酒气。我依然在想着那耧,似乎那耧的身影闪现在父亲的身上一样。酒过三巡,我醉意十足,这才明白过来:那耧,自打我中榜后便只是了耧,希望,全在我的身上。

那晚梦醒,我并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瑟瑟发抖,像是父亲的背影在告诉我,不要辜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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