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没有和爷爷一起生活过,见面的次数也并不算多。但我是爷爷的孙女,身上流淌着爷爷的血,骨子里有爷爷的基因。没有爷爷,我的人生没有来处。这世界的苦辣酸甜,就没有机会一一尝试。
明天是爷爷“五七”,按照祖辈的老规矩,烧纸是要提前的。儿孙们今天早早出门,驱车回老家。昨天刚下了一场大雨,去坟前的小路有些许泥泞。家人们带着供品、纸钱、简易的竹竿和帐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爷爷的坟前。白白的孝鞋底下沾上了厚厚的泥土,感觉很粘,很厚,很涩,一段小路像一次跋涉。女人们摆供,鸡鸭鱼肉、时令水果,还有爷爷最喜欢的白酒,一字排开。男人们负责放鞭炮,支帐子,烧纸钱。姑姑们已经不知何时眼泛泪花,一句句戳心的泣诉,一声声哀恸的悲鸣,不知道另一个世界里,爷爷是不是能够听得清?
时光倒流,五月最后一周。
23号,临近下班,妈妈告诉我爷爷住院了,我处理完手头的事情,晚上赶到医院去看看爷爷。老爷子当时的精神挺好,见到我一直微笑。他的微笑让我心里稍稍放松,三叔也告诉我,爷爷没事。我在想,可能爷爷就是该挂营养针了,应该没什么大碍。可回家之后,妈妈却告诉我说,爷爷状态不太好,应该需要长时间住院。现在想来,我实在是太蠢,还以为爷爷给我的微笑,还和平时一样,只是在招呼自己回家的孙女儿。
24号,晚饭之后到病房去看爷爷,是和前一天截然不同的情景。爷爷呼吸不畅,尽管插着氧气管,他的表情依旧很痛苦,他想腾挪位置,但是自己动不了。我们不断的调整床位高低,可不管怎样的姿势他都不舒服。长辈们在病房一脸愁云惨雾,每个人的表情都有说不出的凝重。那种身为儿女,却无法替父母承担痛苦的内疚,深深地写在他们的脸上。
接着,2018年5月25号,阴历四月十一。
上午十一点半左右,我正在单位整理报表,妈妈的电话进来:“你请个假赶紧回来吧,爷爷情况不好了。”一瞬间,我就惊慌起来,脑海中涌现出无数种可能性,整个人突然就失了神。但我又必须强迫自己镇定一点,仔细地把手头的东西整理好,做好交接,然后赶紧写了假条飞出去。
赶到医院的时候,亲戚朋友们已经把病房围得水泄不通。我挤进去看爷爷,但是人太多,我看不清他的脸。又换了几个地方,远远望去,爷爷大概是昏迷了。只有床头小柜子上的心电监护仪还跳动着数字,告诉我们每个人,爷爷还在,爷爷还在。
爸爸招呼大家先去吃饭,留几个人值守就可以。爷爷的状态暂时稳定,下午还要继续守,不能让大家都饿着肚子。简单地午饭过后,一群人回到病房,有人凑到床前,我跟着进去的时候,床前已经站不下人了,我只好退到过道中。爷爷的状态时好时坏,每个人的心都提着,揪着。过道里,我看到一位许久不见的叔叔也来医院,于是走过去跟他打声招呼。还没有容几句话的功夫,病房突然传出小姑的哭声。我望着医生护士,就像电视桥段一样,一个接一个鱼贯而入。我费力地挤进床尾,看到医生正在给爷爷做心脏复苏,来来回回努力了很多次。最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一刻,所有人都慌了,我也傻了,眼泪止不住地就往下掉。
我不敢相信, 我的爷爷走了,而且,就在那么一瞬间。
其实作为爷爷的孙女,我对爷爷的记忆并不多。小的时候,爷爷住在村里,是大队书记。而我在城里上学。一年到头,只有在过年和收麦子的时候,爸爸妈妈才会带着我回老家。也只有那些时候,才有机会看到爷爷。在我的印象中,每年的大年初一,老家的大院子都是特别热闹的,村子附近的亲戚朋友们都会来我家过年。大场院里总是摆上好几张桌子,可是并没有我们小孩上桌的机会。爷爷的好客和大方是十里八村都出名的,他对待别人很好,甚至胜过自己的家人。
我听老爸说,村里有一位叔叔人在外地,但听说了爷爷去世的消息后,连夜赶了回来。他说 ,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是爷爷接济了他一百块钱。他一辈子都难忘爷爷的恩情。我不知道在爷爷那个年代,一百块钱对于一个有七个子女的家庭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我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在爷爷生病回到城里住的那么多年里,每年初一来家里拜年的人仍然那么多,到底是什么原因。
尽管我和爷爷没有一起生活过,见面的次数也不多。但是我是爷爷的孙女,身上流淌着爷爷的血,骨子里有爷爷的基因。没有爷爷,我的人生没有来处。这世界的苦辣酸甜,就没有机会一一尝试。
爷爷走的那个下午,一家人都措手不及。接下来的三天,我们昏天黑地的忙呀,忙呀。要给亲戚朋友报丧,要迎来送往前来吊唁的人们,要准备葬礼的各种仪式,要请好戏班,要备好酒菜。这一系列繁杂的事情都需要男人们做主力,他们很难过,但是这分分秒秒都不能腾挪出来留给他们哭。女人们会不停地哭,因为哭丧也是葬礼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而作为小辈,我和哥哥弟弟妹妹们需要不停地跑前跑后,看顾好里里外外,随时成为长辈们的援手。就是在那个二三百平米的小院子里,也可以走到双腿瘫软。院子里忙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我们不能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悲痛就会狠狠地砸向你。
乡村的葬礼有非常繁复的流程,年轻人可能多少会有一些不理解。包括我。可是,当完完整整地经历了爷爷的葬礼后,我改变了一些看法。那些看起来是繁文缛节的东西,都嵌入了生者的寄望和对逝者的哀思,活着的人,需要一些仪式去提醒自己。不仅仅是为了缅怀逝者,也是为了自己更好地活下去。所以,我去给爷爷圆坟,去给爷爷烧“三七”,烧“五七”,以后还有百天、周年、三周年。在这些特殊的日子里,就像是给自己的生活做了一次“断舍离”,如果明天就要面对死,今天为什么不能好好活?
除了缅怀,我们还可以更孝敬。
爷爷走之后,放心不下的还有奶奶。在他住院的三天,因为怕奶奶担心,我们总想着等爷爷病情稳定后再让奶奶去医院看看自己的老伴儿。可没成想,奶奶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说来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其实爷爷停止呼吸之后并没有完全合眼,医生和儿女们都尝试着让他闭上眼睛,也没有凑效。可当奶奶颤颤巍巍地走到他身边,念叨几句之后,再轻轻拨一拨,爷爷好像完成了最后一个心愿,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我不信鬼神之说,但是我相信,两位老人近六十年的风风雨雨,已然幻化为默契的心灵感应。爷爷,您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奶奶。这也许是唯一能再替您做的事情了。
明天是爷爷“五七”,希望爷爷能一路走地安稳,走地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