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我·我们这个家

大一和宿舍兄弟刚认识的时候,大家还比较端着,中文系嘛,彼此还停留在问一些装模作样的问题上。印象中第一顿酒时,哥们问我,你从什么时候起觉得自己长大了、成熟了?

我一向不擅长当面回答这种文艺问题,一时有点懵。想了一想,还真有那么个节点,就是在高二左右,对我妹妹的态度忽然来了一个大转弯。

我和妹妹小时候算是一对冤家。

她小我八岁,相比于我,她既幸福又不走运。幸福是物质方面,从她到来起父母开始做生意,因为我陷入困顿的家庭,逐渐有了起色,她从没过过苦日子,也算要啥有啥;不走运则是她的教育方面,经受了典型的“平时娇生惯养、出事打骂解决”的家教模式,任性贪玩、十分厌学,也开启了我们之间互相折磨的生涯。我经常要辅导她学习,但她实在学不进去,一点儿也不想动脑子,搞得我十分头疼,她也极其痛苦。

我们还有一点很常见的兄妹分歧。从上帝视角看,我妈比较疼我,我爸比较疼妹妹,但在我和妹妹看来,对方才是家里被偏爱的那一个,自己被冷落了。从妹妹视角看,她懂事起,家里就这么教育她,没有你哥哥就没有你、本来没打算生你、生下你来就是为了照顾哥哥的,她内心的失落可想而知。从我的视角看,又烦透了凡事都是“你是老大得让着小的”,憋久了总要发泄一下,或者跟她吵,或者跟爸妈吵。

但是差不多在高二时候起,毫无征兆地,突如其来地,妹妹在我的世界观里就完全变了画风。

原先我毫不理解老爸为什么对她这么宠爱,瞬间觉得,就应该这样啊,你看她撒娇淘气的时候多么可爱;原先我打心眼儿里处处不想让着她,现在觉得,被她欺负也蛮受用的;原先偶尔会告她的状,现在会帮着遮掩她的错误。

首先感受到这种画风突变的,是我的奶奶,从小一手把我带大的她,和我是一条战线的,结果突然发现数落我妹妹的时候,我居然开始帮着妹妹找理由辩解,这在以前是绝无可能的,我的“背叛”让她有点惊讶,但也觉得我“果然是个哥哥”了。

在那个大一宿舍的酒夜,我莫名地想起这个转变,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可能从那个阶段起,我开始告别“任性的孩子”,正式开始向着“哥哥”这个角色迈进,而妹妹也不仅仅是和我同住一个家庭的小丫头,而是我一奶同胞的妹妹,我享受迁就她、娇惯她、被她欺负的快乐。

但我并没有成为一个很暖很甜的大哥哥,因为我们马上就分别了——实际上,即便在一起生活也因为各自上学,没有多少相处的时间,而上了大学,我和整个家庭都是聚少离多的状态,除了寒暑假回来,平时不回家。

我还挺高兴的,在经历了除了上学足不出户的前二十年后,终于真正意义上走出了这个家,开启一段五彩斑斓的征程,朋友越来越多,让我特兴奋,也就忽略了,其实爸妈、妹妹和我一家四口,很少享受过“天伦之乐”。

爸妈都是那种务实而焦虑的人,永远只看到生活中的压力和缺憾。我妈跟别人唠嗑的口头禅就是,你看我儿子学习还行吧,腿不好,我女儿身体还行吧,学习又愁得要命。我起初还教育她,你就不会颠倒过来想想?后来我就明白,劝说没什么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是骨子里的悲观心态,不是轻易能改的。

所以在我上中学那会儿,爸妈在家的时间常常很短,除了本职工作还要忙生意,要为动过四五次手术、还不知将来怎么办的大儿子挣钱,要为他们学习那么差、看上去前途也很渺茫的小女儿挣钱。

等到妹妹考上大学,我想,爸妈应该有熬出头的感觉吧。妹妹高考运气不错,高了3分上了还可以的二本,一家人都乐得不行;我刚好读研毕业,也顺利在北京工作,他们应该放心了。谁知道每次回家,爸爸还是眉头紧皱,妈妈还是抱怨连连,催我找媳妇,说妹妹在学校太能花钱,总之他们眼里的生活,永远有太多的不如意。家里还是一个充满负能量的地方。

让我有些欣慰的是,妹妹在长大。她是艺术生,高三在石家庄学了一年画画,当年听美术老师说艺考生是“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上前一打听,原来是考美术学院的”,很高兴她这一年终于吃了一些苦,回来后懂事许多,不再一味任性,等到上了大学,更不能拿她当小孩子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妹妹上大学后,我这个当哥哥的使命才真正到来。

大二的寒假,她主动要求来北京打工,住我这里。印象里平时挺懒的她这么积极,我们一家都很高兴。然后,一如既往地,我妹妹但凡有大事小情,忙前忙后的永远是我爸。

好像在我爸眼里,妹妹所有事情都做不了,反倒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妹妹那时没买过火车票、没怎么网购过,每次都是我爸买了,她就负责坐车、收货。这次打工也一样,我爸在网上找招聘信息、联系中介,一次次给我打电话商量,让我妹就负责面试。我呢,两头劝,让我爸放手,让我妹学着独立,两头还不落好。

她来了,我才意识到,将近二十年的兄妹生涯里,这是第一次只有我们二人一起生活。我自己的房间只有七八平米,一张单人床,再放一张折叠床,屋子就满了。我俩还为谁睡不大舒服的折叠床争了半天,妹妹说妈一定要她睡折叠床,我肯定不能委屈了妹妹,最后商量好我睡折叠床,妈妈要问起来就瞒一下。

她的工作挺简单,也挺辛苦,就是在超市里端着一款苏打水,来来往往的顾客有机会就请人家试喝一下,这么站上一天。每天晚上我们会卧谈,聊爸妈,聊家族,聊她的大学生活,一向喜欢说教的我,始有机会把些人生的经验唠叨给她听。

现在的她,出落得比较文静,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个性,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我希望她可以多交朋友,找到自己的兴趣方向,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来一番跌宕精彩的大学生涯,但对她而言,光学业就够忙碌的了。我想,她大概就是那些安安静静在角落里读完四年大学的女生吧,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但别人不会知道。

结果她干活没多久,就病了。她向来体质差,冬天容易感冒,这一辛苦加上风寒,嗓子发炎,高烧39°。从小到大,一直是别人服侍病床上的我,我从没有照顾过别人。这一次,我想,时光流转,终于,我不再是一个病人,而是一个哥哥了。

晚上害怕她烧起来,我开始回忆小时奶奶的那些退烧法子,想到可以用酒精棉擦拭手心脚心,没有酒精,还好,我这人好酒又不贪酒,有半瓶喝剩下的白酒一直没动,果断用之。劝她多喝热水,冲火气,折腾一晚上,第二天她还能坚持。我则赶紧提前下班,又完成一个第一次,去药店买药,想起她对一堆霉素过敏不能吃,买了些稳妥但不见得有什么效的药回来。

接下来她要决定,感冒还挺难受的,上班的位置又在一个风口,很可能会加重病情,是半途而废回家休养呢,还是继续打工?这毕竟是她人生中第一份工作,我劝她把这当作一种历练,能坚持就坚持下去,爸妈让她不行就回家。这小孩儿别看小时候挺娇气,没白学画画,心事不爱外露,但遇事能扛住,熬过了最难受的那几天,这工作还是坚持完成了下来。

后来在超市遇见这种推销员,我更多一份体谅,都不容易。

可也是从那个寒假开始,我知道了她为什么打工的秘密,缺钱。后来新的学期,找我要钱要的特别频繁,我知道她有些贷款,问题是我很了解她,不是个大手大脚的孩子,这点上她有点像我爸,与其说节俭,倒不如说没啥可花钱的地方,她没有买买买的爱好,也不谈恋爱,怎么会那么缺钱呢?钱都花哪了呢?

你问她,她永远只是说表面问题,比如我有个几百块的贷款马上要还。她也不撒谎,但就是不说,你和她聊天得向挖坑一样,你挖一点她说一点,距离真相多少米完全看你挖的意愿。我这的事儿千头万绪每天忙不过来,也顾不上她。后来,我发现她欠的钱非常可观,事情有点严重,终于得到机会好好挖了挖,见到了底。

简单说,她现在欠的贷款每个月得还七八百,这其中包括好几笔,有的要还一年才能结束。这钱是怎么欠的呢?主要是寒假前的那个学期开销巨大。钱是怎么花的呢?

原来,她和两个同学形影不离,三人一起吃饭、上学、逛街。她们不AA,都是每次由一个人请。其中小A是个心机比较多的女生,带着我妹和小B玩,吃喝大手大脚,自己还不怎么出钱,小B则唯小A马首是瞻。结果呢,我妹和小B两个人承担了三个人吃喝玩乐的钱,反正钱没得花了,还有网络分期贷款这档子“好事”给兜着。

这种好姐妹,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表面上看是钱的事儿,实际上是处人的问题。我让她赶紧脱团,她还不干,说小A不能得罪,不然她能让你在同学中被孤立呢。更让我震惊的是,这事儿她死活不肯向爸妈坦白。

我妹明明知道,跟家里说了也就是劈头盖脸挨一顿训,窟窿可以填上,可以不用每个月拿了生活费先还一半的网贷,自己再紧紧巴巴过日子,但她死活就是不肯说。我也才意识到,父母一贯给孩子的压力和阴影,可以有着多么持久的影响力。我、妹妹和爸爸妈妈之间,在近些年之前,很少有交心的时候,聊起天来也都是报喜不报忧,好像我们家族也一贯如此。我们都觉得,有什么苦自己受着就好,何必跟家里说出来找不自在,也让爸妈不自在呢?

我妹妹如她所愿,憋屈了一年。这一年在爸妈的眼里,她还是那么大手大脚,老是说钱不够花。我则告诉她,自己犯下的错误要自己担当,既然当年冲动消费欠了那么多网贷,你现在就要有清汤寡水过日子的觉悟,她心里也明白。话是这么说,每月我还得给她发好几百块的红包。后来有裸贷的新闻曝光出来,我想,要不是有个妹妹,打死我都不相信世上还有这么蠢的女大学生。她,也幸好有个哥哥。

说实话,每次给她钱的时候,我还是很心疼的。身为公益人,我的工资在北漂狗中绝对是中下等,而给了她的钱,我知道,就真的是一去不还了啊。

也就是这样的时刻,我才开始体会,什么叫“上有老,下有小”。这话不大恰当,也比不了人家中年顶梁柱的艰辛,但于我而言,好像是要从那个被照顾的小男孩里出来了。既然父母和妹妹一向疏于沟通,我得告诫她这时候该怎么做,还得帮着她解决问题——给钱,而父母那一头,他们不知不觉,都成空巢老人了,我要不断报平安,开导他们遇事要想开,要多去享受生活,而不是光想着挣钱,有机会就聚聚(虽然大部分时候是没机会),还得瞒着那些憋屈的破事儿。

这时的我,二十七八,某一刻忽然想到,现在的我没有成家,可对当年的老爸来说,已经是一个两岁孩子的父亲了。远离家人、在油田工作的他,其实也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伙,而他的孩子十个半月就开始骨折,叫什么脆骨病,以后一辈子可能都在反复骨折中度过,医生劝自己放弃这个孩子……他会想些什么?是不是从那时起,他就告别了轻松快乐,步入了我记忆里那张不苟言笑、总皱着眉头的脸?现在的他,偶尔和我单独在一起,我们有的只是沉默,仿佛父子间如此,就够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多,今年暑假,妹妹终于把贷款还得差不多了,按照我们的约定,她要和父母坦白。我此前很少在周末回家,老妈听说我要回来,张罗着要实施她很久以前的一个想法——一家子去KTV唱歌。我心中一阵苦笑。回到家,先去下馆子,我们铺垫了一番把贷款这事儿的来龙去脉详细说来,果然,事后汇报,他们没那么生气,但也没心情去唱歌了。

这个时刻,本来对唱歌有些抵触的我,忽然意识到,这意味着接下来的时间家里是愁云惨雾还是眉飞色舞,必须要去!等走进KTV,我开始回忆,大一的时候,爸爸送我,听了一节现代文学课,老师讲起当年上大学偷偷听邓丽君的故事,下课后,爸爸主动上前和老师聊了起来,说邓丽君那段真的就是自己当年的回忆,爸爸难得红光满面,眼神里荡漾着幸福的回忆。

在这间KTV里,我最幸福的时刻,是给爸妈点歌,忽然发现,我可以点出那么多他们很熟悉的歌。也第一次听到爸爸、妈妈、妹妹唱歌,一家子平日里难得有这么纵情欢乐的时刻。

本来,让我写下这么多的缘起,只是妹妹有了一份实习的工作,虽然还是大四,但也算开始走出校园,步入职场。我也可以发个“吾家有妹初长成”的朋友圈,从中学到大学同学都纷纷表示“这么大了啊”,我才发现,妹妹在我的同学那里,也居然很有存在感的。

找工作这事儿,爸爸还是全程比妹妹本人都心急,每次妹妹面试结束,我先接到的电话是爸爸,和我讲她面试的情况,让我建议要不要去,然后我才有机会打电话和妹妹联系,问问详细情况,这个过程,也是哭笑不得。

我让爸爸别再给妹妹买火车票,他依然不高兴,说了一大堆理由,她现在没什么钱啊也是对她的关心啊之类的。他说着,我就开始后悔了。现在的他,不知不觉,已经把妹妹的未来,交给了我的判断与支持。聊起帮妹妹找工作,他有时与其说是探讨,不如说是恳求。买火车票,是他不多的能为妹妹做的事情,而我还想拦着。

还好,目前一切进展顺利。我妹妹也要开始北漂生涯了,不过我们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实际上就是异地。

有时候一厢情愿地,我还拿她当原先那个小丫头。我从初中上到大学,她一直在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和她坐在三轮车上,爸爸一路蹬到学校。小学和初中在操场两边,三轮车停在初中部楼下,爸爸下车准备背我,她下来背着小书包,一溜烟儿地跑过操场去上学。那时我觉得她就是个什么都不懂还特别淘气的小孩。

我妹妹小我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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