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才看完席慕蓉写的序,就被好友借走了,她是张晓风迷。说实话,当时还有点不愿意。
终于拿回来,舍不得一口气读完,在午休,在睡前读一篇,有些章节翻来覆去地读,忽而痛,忽而笑,掩卷,王维《山居秋暝》里的句子“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一下奔至眼前。
是的,心像被羽毛轻轻拂过,像席慕蓉说的,“止于最邈远空茫之处,却给我以难以形容的抚慰。”
我偏爱的文章,大部分在辑四。
《请不要对我说欢迎——西行手记》。开篇很有意思,“一说欢迎,就有了主客之别,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我怎能承认自己是客”。因为“我既是成色十足的中国人,也是不折不扣的台湾人”。这里的“台湾”可以换成中国领土的任何地区。西行,只不过是回到魂牵梦绕的地方而已,在吐鲁番,在渭水,在黄帝陵,在骊山,在马嵬坡,作者仿佛溯千年历史而来,无时不心潮澎湃,无处不逢故旧,因为啊,因为“这是我的江山”。
至于在长安城,望着西天云霞出神的唐玄奘,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孟郊,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行色匆匆赶去演唱的李龟年,对于读着子曰诗云成长的她,哪位不是如数家珍的旧识呢?
“但我们既然在自己的田庄上相遇,就请不必对我说欢迎两字吧!”套用当今的流行语,就是三观特别正,在她的心中,只有一个国家,名字叫中国。要知道,这篇文章首发于1992年,这个话题其实还是敏感的。
但,于作者而言,却是最自然而然的。更早的散文里,描不尽对祖国的赤诚热爱,对乡愁的执着诉说,在当时的台湾甚至是惊世骇俗的。这,在《重读一封前世的信》里也可见一斑。
《星星都已经到齐了》。到访蒙古,好奇那两千年前被汉人称为“天之骄子”的蒙古人现今如何呢?首先遭遇令人尴尬的停电。住在乌兰巴托最昂贵的酒店,因为停电,没有晚餐可吃,连泡面都没有开水可泡,抽水马桶没有水。透过糟糕的现象,作者敏锐地意识到,“其实除了停电,蒙古还有其他的问题,例如严重缺货,例如通货膨胀,但停电,也许最像这个城市目前的命运。”
于是,忍不住问“蒙古应该独立吗?”
这个问题,我们会怎么回答?“人只有在涉及情关的时候才会乱,才会语无伦次。”
对我这样一个中国人而言,蒙古人就是那曾经占据过中国空间的草原征服家。然而——是的,然而我又在中国朝代排列表上背诵过它的名称。它占据过中国的空间,然而它却因而把自己纳入属于中国的时间。它是一部二十四史里的一部,它恰如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迷倒了众生,但它却不知不觉踩上了北京的土地,并且在那里建都,它是这场战争中的胜利者,可是,它也从此被视为我们族谱中某一代的媳妇,不管它多悍烈,它的成就已是我们整个家族的光荣。
读到这儿,你是不是跟我一样拍案叫绝呢?所以,你一定会原谅我长篇累牍摘录的。将蒙古比作我们族谱中某一代的媳妇,也是绝无仅有的吧,在会心一笑的时候,也与作者一样生出担忧与期待,蒙古的幸福尚未在握,何处有它可以倚靠的肩膀呢?
《等待春天的八十一道笔画》。从数九寒天的歌谣说起,到九九消寒图,娓娓道来,其深厚的古典文学造诣,不知不觉让读者长知识。“明朝,冬至日,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清朝,据说宣宗御制句子“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个句子特别的不在于意境,而在于每个字都是九笔画,用双钩法写成,每过一天,用黑墨填一笔,九个字填满就是九九八十一天,春至。
以上,对于消磨苦寒岁月,对于一解思春之苦,倒不失妙法。我也在心里自问,喜欢哪种消寒图呢?“啊!如果可能,我两种消寒图都要”。不禁失笑,原来女人的小心思都是一样的,管你著名如张晓风,还是平常如我。胭脂染梅,一笔一画,酝酿春色,想想就浪漫极了。在文字的连接中,此刻,作者与读者如此默契!
更妙的在结尾,“不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一张人生消寒图,可以把生命里的每一片萧索都染成柔红的花瓣,将每一笔空白都填成跃然的飞龙”。读者还在追逐着浪漫,作者已更上一层楼。
还有《戈壁行脚》。置身西北苍茫大漠,一时梦里不知身是客,天人合一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睡去,无异于一只羊,一匹马,一头骆驼,一株草。我睡去,没有角色,没有头衔,没有爱憎,只是某种简单的沙漠生物,一时尚未命名。我沉沉睡去。
《不识》。一辈子梦回故乡,坚持老家的东西比台湾好的父亲;身为军人,真正兴趣却在生物学的父亲;人称“杠子手”,却对小鸟生出慈柔之心的父亲。至父亲去世,“我终于明白,我还是不能明白父亲。至亲如父女,也只能如此。世间没有谁识得谁。”
《卓文君和她的一枚铜钱》。解读出“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的祈盼里,其实充满无处话凄凉的无奈,卓文君凭借被人津津乐道的《白头吟》“挽回了婚姻,但不是爱情。”
《描容》。从多年的朋友不知怎么形容自己说起,带着几分惆怅地感叹“我们发明了形容词——只是我们在形容自己的时候却又忽然词穷。”
《秋千上的女子》。关于秋千的来历和古诗词信手拈来,并以独到的笔墨赋予新时代的意义,“然而,对我这样一个成长于二十世纪中期的女子,读书和求知才是我的秋千吧?”
还有,还有,只能套用一句广告语,“更多精彩,稍后继续。”
妙笔生花,说的就是她吧。
从《跋》得知,这是一本十五年才出的散文集,虽然在1988-2003年间,也有出版物问世,但大多为报纸专栏,受字数限制,终归不如正常的散文写得酣畅淋漓。所以,对喜欢张晓风的人来说,这个集子也是意义非凡。
看完《跋》《跋后》,调头看席慕蓉写的序《相见不恨晚》,一个诗人,一个学者,两个各自领域出色的女人,惺惺相惜已是难得,能够诤言已属福气。对席慕蓉的第二部诗集《无怨的青春》,张晓风写信说,“我总是不露痕迹的在焦急,怕此册之后无诗,当然也怕绵延不绝。”席慕蓉当即心领神会,“是很淡很淡的暗示,对我却如当头棒喝,心中的震撼难以形容。”
心有灵犀,才会读懂弦外之音,才会“让我从你的悲伤里,明白了我自己的悲伤。”
这样性情与胸怀的张晓风,让同样才华横溢的席慕蓉臣服,“羡慕的是你的国学根底,妒忌的是你的才情,而更深地触动我的,是你的悲悯之心。”
我想,她们之间的相见不恨晚,一定如遇明月逢清泉,欣喜,欣赏,甚至心折,自不必说。
就像我们遇见这本书。
我也迫不及待地想与好友讨论、交流,更多动人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