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说到,晋元帝司马睿去世,司马绍继位,即晋明帝。为了控制朝廷,王敦离开武昌,顺江东下,把军府迁到了距离建康不到200里的姑孰。面对咄咄逼人的王敦,不动声色的司马绍一面虚与委蛇,尽量安抚,一面暗中派遣郗鉴渡江北上,镇守合肥,联络江北的流民军,意图借助流民军的力量消灭王敦。
夏季快结束的时候,郗鉴出镇合肥的消息传到了姑孰。
流民军在江北与胡人奋战多年,丰富的战斗经验和强悍的战斗力绝不是不堪一击的中央军所能比的,如果是和这样的敌人对战,作战级别恐怕一下就要从碾压变成攻坚了......王敦闻讯大惊,派人奔赴建康,向司马绍施压,迫使他征调郗鉴回朝,到行政部门担任虚职,并安排兄长王含代替郗鉴统一节制江北的流民军。
流民军鱼龙混杂,势力繁多,从语焉不详的记载来看,郗鉴外镇合肥的时间并没有多长,但他至少搞清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流民军当中有哪些势力可以为朝廷所用。返回帝都途中,他还做了一件奇怪的事——到姑孰拜访王敦。从人身安全的角度考虑,拜访王敦等于自投虎口,而且,经由姑孰返回建康也不是最短路线。之所以如此安排,郗鉴的真实目的应该是以身犯险,实地窥探王敦的虚实。
姑孰会面的这一年,郗鉴54岁,王敦57岁。两人年纪相仿,都经历过烽火连城的三国、海内一统的西晋、血流成河的八王之乱、天崩地裂的永嘉之乱......回忆起这一生经历的国家变局与个人命运的浮沉,两个人都是不胜唏嘘,但这并非此次会谈的主题,试探郗鉴的政治立场才是主旨所在。聊过前尘往事,王敦旁敲侧击地切入主题,就才与德的问题征询了郗鉴的看法。郗鉴听出了弦外之音,当即不假辞色地表示自己将忠于朝廷,绝不会党同奸佞。
会谈就此结束,心情很不愉快的王敦离席而去,命令卫士将郗鉴押入大牢,高参建议他趁机除掉郗鉴,以去后患,但他认为郗鉴德高望重,杀之不妥,只是把郗鉴关押了几天就放了。
郗鉴回到建康的时间大概是深秋。南归的北雁在皇宫上空盘旋长啸,皇城的大门打开了,胸有成竹的郗鉴缓缓走进皇宫,见到了一脸期盼的司马绍。
郗鉴是地道的北人,有很重的鲁西南口音,自从晋室南迁,为了赢得江东士族的好感和支持,以王导为首的北方门阀纷纷改学吴语,像郗鉴这种一口北音的朝臣少之又少。在空旷阴郁的皇宫里,这种地方口音很重的北语虽然听起来有些突兀,对于急需外援的司马绍,其中却蕴含这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关于江北的流民帅,郗鉴重点提到了两个人——苏峻、刘遐。
苏峻,长广郡掖县人(今山东省莱州市),原本为一介书生,是西晋帝国治下的一个小吏,虽然整天和尺牍文墨打交道,但是他更喜欢舞刀弄剑,胸中始终藏着一个呼啸疆场的梦想。永嘉之乱过后,西晋帝国原先的行政体系被摧毁,苍凉动荡的北地风雨飘摇,大量官员南逃江东,苏峻集结乡人数百家,组建了一支义军,与胡人抗战多年,其后,随着祖逖的去世,北方局势恶化,他率领军队走海路南下,打算投奔东晋帝国。司马睿唯恐这支军队过江后难以管束,派人带着诏书北上,赐予他鹰扬将军的头衔,命令他驻守广陵(今江苏扬州),不得越江半步。
王敦第一次叛乱期间,司马睿曾经征召苏峻南下勤王,但是苏峻迟迟按兵不动。根据史官的记载,苏峻拒绝南下勤王,是因为出征前占卜的卦象为凶。这是原因之一,但并非主要原因。正如王敦眼里的中央军不值一提,苏峻眼里的王敦同样不堪一击,他有足够的信心击败王敦,之所以拒绝朝廷的征召,主要是因为东晋帝国对流民军的态度首鼠两端,而且他本人对朝廷谈不上有什么忠诚可言,他可以为朝廷效力,但这是一笔买卖,朝廷必须给予相应的回报。司马睿想利用他平乱,却不给予实质性的回报,这才是他迟徊不进、犹疑观望的主要原因。
刘遐,广平易阳人(今河北永年县),岳父是精忠报国的邵续(邵续抗胡的英风壮举将来说五胡十六国的时候再详述)。他与由文入武的苏峻不同,早年间是征战沙场的武将,弓马娴熟,冲锋陷阵总是身先士卒,被时人比为关羽、张飞。或许是因为受到了邵续的影响,刘遐虽然也有些野性,但他对朝廷比较认同,不像苏峻那样桀骜不驯。
听完郗鉴的汇报,司马绍沉思许久,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叮嘱郗鉴务必保密,不可将与苏峻、刘遐相关的信息外泄,尤其是不能让王导知道。
烈焰飞腾的炉火中,两把利剑绽放着锋利而令人不安的暗红色光芒,御剑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握住了剑柄。
司马绍有两把剑——苏峻、刘遐,王敦也有两把剑——沈充、钱凤。
沈充,扬州吴兴郡人,在江东士族当中,他的家族实力是数一数二的。要说财力,沈家可谓富可敌国,富得可以自行铸造、发行货币。要说兵力,沈家也有强大的私兵。我们以前说过,江东士族可以分为两类,即文化大宗和武力门阀,而在后者当中,武力最为强盛的就是周家(周处、周玘、周札的家族)和沈家。要说才学,沈充也是文采风流之辈,曾经自作七首流传甚广的《前溪曲》。要说为人,沈充这个人一诺千金,重义轻生。如果生在如今,沈充可能会成为万千女性的偶像,可惜的是,这样一个人却选择了追随王敦。王敦第一次叛乱期间,就曾经派遣他在三吴地区发动叛乱,以截断三吴与国都之间的运粮通道。
钱凤的具体来头不清楚,我们只知道他是沈充的同乡 ,经由沈充推荐而进入王敦的军府充当首席智囊。
在沈充和钱凤的辅佐下,姑孰军府的触手蔓延到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帝国治下大小郡县只知有姑孰军府,而不知有建康朝廷,无论是朝廷官职还是各方贡赋,王敦都是予取予求。为了堵死建康朝廷,王敦委任王含为江北军区总司令、王舒为荆州军区总司令、王彬为江州军区总司令、王邃为徐州军区总司令。(王含、王舒、王彬、王邃都是王敦的兄弟。)此外,王敦还纵容沈充和钱凤与民争利,大肆抢夺民田民宅,征收高额商税,挖掘古墓,致使怨声载道。
王敦在奔往万丈深渊的悬崖上高歌猛进,司马绍不动声色地观望着,他在等待,等待王敦自寻死路,踏向深渊。
江南的冬天很冷,只是不同于北方,不是干燥的冷,而是潮湿的冷。这一年(323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就着夜晚的阴冷和燃烧的炭炉,王敦温了几壶好酒,和王允之小酌了几杯。
膝下无子,是王敦一生的憾事。宗族兄弟当中,他最为宠爱的就是王应和王允之。王应,是王敦的亲兄弟王含的儿子;王允之,是王敦的堂兄弟王舒的儿子。或许就是因为血缘的远近亲疏,王敦才把亲侄子王应作为养子,而没有立王允之为嗣。但是在王应和王允之当中,他似乎更喜欢后者,无论走到哪里都把王允之带在身边,因为他认为这个堂侄心思机敏,最像少年时代的自己。
王允之年少,不胜酒力,喝了几杯就有些醉意,于是王敦让他到屏风后的榻上先去歇息。一个人喝酒,最容易勾起伤感的回忆,王敦的思绪正在惆怅的涟漪里一圈圈荡开的时候,钱凤来了。王敦虽然视钱凤为心腹,偶然也跟钱凤谈谈家事,但钱凤毕竟是外人,一般情况下,谈话还是以政局为主。谈及中央朝廷,略有醉意的王敦不由胡言乱语了几句,说了一些大逆不道的话,扬言要再次攻打建康,颠覆朝廷。
谈话进行至半途,王敦心中咯噔一声,忽然想起了屏风后的王允之。钱凤为人残忍冷酷,如果以实情告知,王允之断无生路可言,王敦这时候产生了一丝恻隐之心,等钱凤走后,他拿着烛台,来到了屏风后,像一头蹑手蹑脚的猛虎靠近不知危险已至的猎物。卧榻上吐得满是秽物,王允之在秽物中睡得昏昏沉沉,刚才的几杯酒似乎远远超过了他的酒量承受范围。王敦暗道一声万幸,长舒了一口气,看眼前的情形,这个孩子并没有听到刚才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如果被他听到了,怎么处置他可真是让人揪心。
几天之后,建康方面传来消息,王允之的父亲王舒即将出任廷尉(相当于最高法院院长)。王允之以回家探望父亲为由,离开姑孰,回到了建康。一回到建康,他就把那晚在屏风后所听到的一切告诉给了父亲王舒。王舒不敢有丝毫延误,赶快将此事转告王导,其后又与王导一同入宫,将此事呈报给了司马绍。
王允之那天晚上是有些醉意,但是并没有醉得不省人事,王敦和钱凤在屏风外所说的一切,他都一字不落地听到了。他知道自己与王敦有血缘之情,也清楚血缘之情在王敦的野心之前的分量,为了避免杀身之祸,他才佯装沉醉,并强行呕吐出了一些秽物,以麻痹王敦。
王允之装醉避祸的故事记载在《晋书》里,这个故事在《世说新语》中还有另外一个版本,主人公是王羲之——郗鉴就是王羲之的岳父,不过这是很久以后的事。屏风后装醉避祸的少年,究竟是王允之,还是王羲之?
王羲之出身琅琊王家,是名副其实的名门子弟,他的父亲王旷与王敦、王导是堂兄弟,王敦和王导对他也很器重。在我们的印象里,王羲之是个丰神俊朗、出尘脱俗的翩翩公子,但是从比较可靠的记载来看,王羲之这一生过得很压抑,始终在有意识地回避琅琊王家,少年时代的他似乎有社交恐惧症,害羞、口吃,见到生人就手足无措,一说话就磕磕巴巴。之所以出现性格问题,一生郁郁寡欢,或许与他少年时代经历的家庭变故有关。不过这是后话,随后再慢慢铺开,我们继续推进主线——王敦叛乱,暂时只需要知道屏风后窃听的少年是王允之即可。
那么,王舒和王导为什么要“大义灭亲”,把王敦和钱凤的密谈内容透露给司马绍呢?王敦的存在固然可以巩固琅琊王家的地位,但是王敦没有节制的野心和欲望也容易把琅琊王家推到万劫不复的深渊。王导不愿意看到王敦的覆灭,也不愿意看到王敦挥师东进。王敦当初把军府迁移到姑孰的时候,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入朝拜见司马绍,我们不知道他那时候是真病还是假病,但是在323年的冬天,他是真的病了,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王导和王舒向朝廷泄密,用意无非是给琅琊王家留一条后路,敦促司马绍采取军事行动,使王敦不敢轻举妄动,拖死王敦——许多年以后,谢安就是用类似的手法拖死了桓温——然后再缓和琅琊王家和朝廷的关系。如果王敦和司马绍只是僵持不下,那么琅琊王家与朝廷的争端就还有和平解决的可能,可是一旦他们打起来,问题就变得棘手了。此外,王导向司马绍泄密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借机试探司马绍将从何处调兵压制王敦。
司马绍嘉奖了王导和王舒的忠君体国之心,但是依然三缄其口,没有透露关于郗鉴和流民军的只言片语。他已经握紧了铁拳,只是挥拳碾碎王敦的时机还不成熟,依然需要等待。
323年年底,周札的嫂子去世了。王敦第一次叛乱期间,负责镇守石头城的周札开城投降,事后,把持朝政的王敦论功行赏,周家一门有五人封侯(相当于一家当中出了五个省部级高官),周家也因此成为江东本土士族当中的第一豪门。为了巴结周家,举办葬礼当天,出席葬礼的来宾居然多达数千人。作为周家族长的周札固然是王敦的追随者,但是周家内部也有人忠于朝廷, 对于这一股势力,王敦向来很不放心。况且,一山不容二虎,周家势力的膨胀也引起了沈家的敌视,钱凤是沈充的好友,在如何对付周家这个问题上,当然要跟沈充同声相应。于是,在钱凤和沈充的撺掇下,王敦决定消灭周家。次年正月,周家被灭族,罪名是勾结邪教,妄图颠覆朝廷。
至此,王敦终于在作死的道路上迈出了一只脚。周家是名门望族,连这样一个大家族都能被随意屠灭,别的门阀岂能不人人自危?因为政治眼光的短浅,在司马绍和王敦之间摇摆不定的门阀士族终于选定了追随对象。
正式向王敦宣战之前,司马绍再次派遣庾亮到姑孰走了一趟,不知道庾亮是否见到了王敦,但是他肯定见到了温峤,两个人还一起拜访了占卜大师郭璞。
郭璞在中国历史上以精通风水预测而闻名,其实他的成就远不止于此,在文学和训诂学方面都有不俗的成就。关于郭璞神机妙算的故事,《晋书》当中有很多,可能这些故事有些荒诞不经,但是不妨在这里讲述几个,权当趣闻轶事。
早在永嘉之乱许多年前,也就是匈奴人刚刚在并州起事的时候,郭璞有一次占卜就预测到神州即将发生前所未有的巨变,异族即将入主中原。
司马睿刚刚南下江东的时候,请郭璞占卜,卦象分别为咸卦和井卦。郭璞说这是吉兆,东北方有一个地方,地名中有个“武”字,那里会出现铜铎,西南方有一个地方,地名中有个“阳”字,那里有一口井会沸腾。果然,几天之后,地方官来报,武晋县有人在田里掘出五枚铜铎,历阳县一口古井井水沸腾。
司马绍对风水也很感兴趣,有一次他微服出访,看到一处坟墓的选址很奇怪,于是把墓主的家人找来,说你为何把坟墓建在龙角上,这会招来灭族的大祸。墓主的家人说,这是郭璞选的地方,他说这是龙耳,不是龙角,不出三年,将致天子。司马绍大惊,说你家要出天子吗?对方说,不是,郭璞说能把天子招来,还能让天子问句话。司马绍不由暗中称奇。
或许是真的因为精通命理术数而看到了天命,郭璞这个人纵情声色,生活比较混乱,《搜神记》的作者干宝是他的好朋友,曾经劝他节制欲望,不应该放纵自己。郭璞不以为然,说人的寿命和福分都是天注定的,即使尽情享受也享用不尽,何必要节制呢?
温峤和庾亮此次拜访郭璞,首先问的是王敦是否会谋反,郭璞迟疑不语。温峤和庾亮又说,那你给我们测测吉凶吧。郭璞说大吉。离开郭璞的家之后,温峤和庾亮说,我们问王敦的事,郭璞不回答,这是因为他不敢说,我们是为了国家大事测吉凶,郭璞说是大吉,这说明我们一定能消灭王敦。
对于王敦是否会谋反这个问题,郭璞拒绝回答,真的像温峤和庾亮所说的那样,是不敢回答吗?其实不是,郭璞不回答,是因为这一“卦”真没办法算,“卦象”不明朗——说王敦会谋反,可他并没有篡位的念头;说他不会谋反,他却想废掉司马绍。
事实上,王敦本人对朝廷还是有些敬畏的。324年春季的一天,他在病榻上与钱凤探讨过身后事。时间就像一只水蛭,吸干了他的精力和野心,病榻上的他像一头枯瘦的老狮子,肌肤呈现出一种草木灰一般的没有生机的颜色。
钱凤措辞谨慎地问,“如果将军您有什么不测,后事能否托付给王应?”他所说的“不测”,就是“去世”,“后事”就是谋反。
窗外天空湛蓝,白云苍狗,大地已经有了些许绿意,草木荣枯,一年一轮回,人生荣枯,一生却只有一次。病容枯槁的王敦叹口气,“非常之事,非常人所能为,王应年少,怎么能担当大事。我死之后,解散军队,归顺朝廷,保全门户宗族,这是上策;固首武昌,向朝廷朝臣,不废贡献,这是中策;趁我还活着,铤而走险,全力攻打京城,寄希望于侥幸,这是下策。”
钱凤当场不置可否,回到自己的府邸之后却对心腹说,王公所谓的下策其实是上策,并开始与沈充一起着手战备事务,打算等王敦去世之后就出兵攻打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