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土葬了，埋在距离三道岭十多公里之外柳树泉镇一片十分开阔的戈壁滩上。

      那是个阴天，戈壁滩上风很大。一大早，亲戚们都聚集在殡仪馆那间有点拥挤的停尸房内为舅妈送行，请来的入殓师拿着风水罗盘正忙碌着。舅妈被慢慢放进厚木棺材内，枕头和脚垫已摆放好位置。

      躺在棺木里的舅妈双眼紧闭，神态安详，黑瘦的脸庞和生前一样慈祥。入殓师在棺木旁来回走动，神态木然，嘴里总是念叨不停。我猜测他此时的思绪已经飘到了冥界，正在那里与凶煞的阴司沟通着我们这边的事情吧！

      建国哥给我说过，舅妈的寿材是早些年就准备好的，一直搁在七八里之外自家地头上的一间小屋内，舅妈不放心，时常还要去看上一眼。她会用手轻抚棺木，然后再在棺木上坐下来，一个人静静的发愣。小屋的光线暗淡，舅妈每回都是一个人过来，她怕吓着别人。人上了岁数，尤为关注自己的身后事，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尤其是到了生命的尽头，自己下世后能有个安稳的归宿，那自然是件大事情。

      舅妈身子瘦小，躺在棺木中央，棺木两边的空隙很大，需要用东西填塞，才能保证尸身稳定不晃动。入殓师让人搬来几小袋沙子，指挥着沿棺壁慢慢倒进棺内，又用手顺着尸身把沙子抚平，将盖在舅妈身上的寿被两边扯岀来一些掩藏住裸露的沙子。整体感觉稳固了，入殓师仔细端详棺内舅妈的脸庞，嘴唇快速动起来，念念有词，没有声音。一屋子的人大气都不敢出，都在看着入殓师的一举一动。

      棺木要上盖板了，所有为舅妈送行的人都围拢过来作最后的告别。建国哥和小琴妹哭得撕心裂肺，亲戚们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棺木盖板随入殓师的手势在变化，沿着棺材的凹槽被一点点推进直到棺盖完全卡住为止。入殓师围着棺木转了一圈进行检查，他用双手使劲推动盖板，棺木严丝合缝，一动不动。舅妈就这样孤独地躺在黑黢黢的棺木里面，和我们阴阳相隔永远不再见面了。我跟在建国哥身后抬起棺木小心地放上车，护送着舅妈去下葬。

      几个表侄儿早已经联系好挖掘机并挖好了墓坑。入殓师手上的风水罗盘正对着远方的山脉被搁置在墓坑的边缘上。坐北朝南好啊！我瞬间从墓坑的方位悟出点什么，显然墓坑的开挖是在入殓师手上的罗盘的指引下进行的。阴宅和阳宅的选择都差不多，无论死人还是活人的住处都要讲究风水。先前我幸亏没有说出口来，反对舅舅花钱去请入殓师操办舅妈的丧事。

      我在墓地对入殓师的举动十分关注。起重车把棺木轻松吊起来，入殓师全程指挥不让偏离棺木入坑摆放的位置。那个定方位的罗盘还在墓坑边上放着，入殓师抬头看看头顶上悬浮的棺木，再低头寻找罗盘指针的方向，不断进行调整，忙得不可开交。

      棺木终于准确落进了墓坑。入殓师冲着戈壁滩上刺眼的阳光，眯起了眼睛。他朝四周观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问题，就让人拿过撬杠，面对着远外清晰的山峰，慢慢移动棺木，待确认与坑边的罗盘位置保持一致后，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了声音，轻松而又坚定地说出了一句响亮的话：“填埋！”

      于是尘土扬起，挖掘机借助机械力，用抓斗的背面把墓坑周边的堆土陆续推下坑去。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由于填土只在墓坑一侧进行，形成了强大的侧推力，致使棺木发生了偏移。有人喊起来，现场开始混乱。入殓师更是忙乱，冲挖掘机司机大声叫嚷，一双手上下舞动，发出了让其停止填埋的指令。

      他边看那个坑边上指引方向的罗盘，边瞧尘土笼罩中的棺木，双手不停地在空中舞动，嘴里叽里咕噜不停地说着什么。他从我身边跑过，我看到他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的照耀下亮晶晶的像是一粒粒珍珠。

      阴曹地府里的事我不懂，入殓师是否能通达鬼神，那就更无从知晓了。据说，下葬的死人入土为安是要有时辰保障的，这是关键必须要把握住，不能有半点疏忽。眼看葬礼接近尾声，被挖掘机这么一折腾，棺木位置出现了偏差，时间又在一秒秒流逝，这肯定让入殓师内心惶恐不安。人鬼皆会众怒呀！入殓师的激动表现显然是着急了。

      戈壁滩上的劲风带着丝丝的响声吹在脸上有些冰冷，大家焦急地盯住入殓师，看他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怎么办？可能是被冷风吹拂的缘故，入殓师忽然又显得精神百倍，他让人把撬杠拿来，把正站立在墓坑边上的两个年轻人叫到身边，命其跳进坑内，寻找支点，挪动棺木，想重回到原来的位置。

      我看得很真切，这怎么可能呢？填埋的土不可能再挖出来，墓坑又小人转身都困难，两个年轻人手拿撬杠却无法弯腰用力，显然这样做也是徒劳的。我想去阻止，但看到现场每个人对入殓师着魔而期待的眼神，我犹豫了。

      入殓师抬起头看看太阳，又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流露出一脸无奈的样子。这时，有人凑到他跟前，贴近耳朵低语，入殓师一边点头一边转动脑袋四处张望，最后他又拿起坑边上的罗盘沿墓坑走了一大圈，口中念叨不停，像是在安慰墓中的魂灵。

      他看看远方矗立的山脉，调整了罗盘正对的位置，随后，就摆手让坑里的两个年轻人上来，叫挖掘机去填土。最终棺木被两侧的戈壁土挤了个结结实实。他再次环顾四周，又看了看围在身边送葬的人，对悬在半空的挖掘机司机挥手示意，挖掘机轰鸣作响，一会儿功夫就将整个墓抗完全掩满。

      入殓师又去看腕上的手表，表情自然如释重负。棺木的位置发生变化后，现场所有人都清楚但没有人出来说话。因为不谙阴间之事，只知道入殓师才是唯一穿行阴阳两地之人，盲从且听他的话就不会有错。对此，入殓师也想去补救，但是下葬时辰却不允许，于是事关棺木定位是否会影响风水的事情他便放弃并不再去考虑了。

      那个短暂的耳语场景，自然是在商量着匆匆掩埋的决定。我看得很明白，可我不能说出来，更不能要求入殓师去更改送葬的流程。无论如何，舅妈的葬礼还是顺利的，万事本无十全十美，愿舅妈一路走好，在阴间不再吃苦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