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寒冬天,长安西街处,一间不起眼的包子小摊像往常一样招呼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偶然有人驻足,老板笑意盈盈,一边点头哈腰地送上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一边接过客人的钱揣入自己的腰包。
不远处的拐角,一个衣不蔽体面灰头土脸的小女孩眼神随着行人腰间的钱袋游离,转而盯上了蒸笼里的包子,犹豫片刻后,她快步向前混在来往人群中将手伸向了冒着热气的包子……
“小偷,抓小偷!”
感觉到手腕阵阵疼痛传来,女孩大叫一声,便被一把扔在路中间,饥饿寒冷以及身体的疼痛同时折磨着她,她的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不敢去看周围人的脸。
越来越多的人朝她聚集过来,卖包子的小贩嘴里骂骂咧咧,周围人的刻薄目光以及各种指责如同寒刀入骨,让她不知所措,她跑不动,也不敢动,因为她身上最后一件衣服就是一件乱葬岗上从尸体上剥下来的素衣薄衫,上面血迹斑斑,那个小贩力气太大,导致她摔倒在地的瞬间,衣服也随即撕裂。
女孩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身体,保护自己身上的最后一件衣衫。
卖包子的小贩走到她身边,将她一把拎起来向对面的墙上摔了过去,女孩瞬间闭上了眼,下一刻,女孩感觉到自己跌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正庆幸没有头破血流,却发现衣服已经从肩膀滑了下去,她只好认命,连温饱都无从解决,又何须在意颜面自尊。
而她身边的男人瞬间解下了自己的狐裘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小小的身子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男子买了几个包子,放在她的手里。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将女孩眼里的委屈疼痛尽数融化,万般感觉堵在胸口却都化了眼泪流了下来。
“若无处可去,可愿随我走?”男子薄唇轻启,气若幽兰。
女孩眼泛泪光,没有多言,没有怀疑,使劲点了点头。
男子低头看到了女孩冻得发红的脚,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痕,随后将她一把抱起,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步抱着女孩离开了长安城。
这是陈鸢第一次见莫以凉的场景,那一年,她十岁,他二十。
他的一件狐裘外衣,帮她遮挡了满身伤痕,拾起了她的自尊希望。而命运也注定,她将一生一世,与他纠缠不休。
他不是名商富贾,不是王权公子。莫以凉七岁开始一人闯荡江湖,四海之内游游荡荡,来去无期,死生难料,他自己也不知道何处为家,后来,他有了一个响亮的江湖名号——少年神偷。
后来陈鸢问他,当年为什么会帮她,他淡淡一笑,简单回复了她:“大抵是你的眼神像极了当初的我。”
在陈鸢的眼里,莫以凉就是一个内心慈善之人,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救她于水火,不会带着她行走江湖,旦凡见了为富不仁的商人,当天夜里,他就带着她,翻墙入库,将搜来的财产分发到四处的贫苦人家。
他孤身行窃多年,因为身手敏捷,官府始终拿他没有办法,但是也因为他的侠义心肠得了不少江湖好汉相助。
十年转瞬即逝,陈鸢,莫以凉二人十年漂泊。
十年了,少年神偷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没有了当年的年少气盛,许是稳重了,江湖上少有人见了,偶尔大家谈起的时候,会有人说曾经见过莫以凉,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少年,据说是他的徒弟。
这个人们口中的少年,就是陈鸢,也是莫以凉一生唯一的徒弟。
陈鸢长到20岁了,莫以凉始终坚持让她女扮男装,说对于万事谨慎的贼来说,女装太过招摇显眼。
一日,趁着莫以凉熟睡,陈鸢偷偷跑到了集市买了一身红色衣裙。她时刻都希望,可以像普通女孩子一般身穿翩翩若仙的艳丽衣裙,在花丛中旋转,在草地上跳跃……
溪水缓缓而过,看着水面上映着的美人脸,陈鸢心里微微颤动,想不到自己竟如此好看,长发垂腰,唇红齿白,顾盼生姿,虽未施粉黛,红衣墨发却衬得她娇而不媚,艳而不俗。
正在陈鸢对影自怜之时,她发现水中多了一抹俊朗的熟悉身影,她倏地一惊,立刻起身,转头就对上了男人寒气渗人的眸子,陈鸢心想,许是自己眼花了,不然怎么会在师父的眼神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怜惜。
“师……师父……我……”陈鸢局促不安,说话也颤抖了起来。
这些年,不管干任何事情,陈鸢都没有忤逆过自己的师父,就像每次盗窃的时候,师父总会让她翻遍主人库房里的各个角落,陈鸢不知道师父意欲何为,所以也从来不过问。
莫以凉低头看着眼前的女孩,从十岁到二十岁,她在自己的身边逐渐长大,从一个怯懦娇小的女孩,长成现在亭亭玉立的美人,可是她却没有享受许多美好的东西,比如她现在穿的红衣,梳的长发。
“阿鸢,如果不甘心一生如此,现在就离开吧,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吧!”莫以凉说完,转身离开。
一生如此?莫非是师父许她一生一世跟在他身边,既然如此,她没有什么可求的。
“师父,我错了,我以后不会了!”陈鸢大喊着,朝莫以凉追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将自己的长发束起,塞在了帽子里。
陈鸢一直以为师父没有家,所以才一直漂泊,后来有一天,师父突然告诉她,要带她回长安城,而且带她,最后干一票大的。
莫以凉的家是一座古老的宅子,莫家的牌匾也稍稍蒙了灰,他领她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老管家迎了上来。
老管家安排出了一间小屋,精心收拾供陈鸢入住。
陈鸢走到正院的时候,偶尔听到了房间里莫以凉跟老管家的对话。
“以凉少爷,已经十五年了,放弃吧,天蟾雪参丸乃世间奇药,我们根本拿不到啊!”管家说完,一脸失望。
“邵伯,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得知皇宫里的“神机营”新存放了此药,我明日就去取。”
陈鸢耳朵紧紧贴着窗户,妄图多听一些,却被一阵阵咳嗽的声音打断。
那是一阵娇媚虚弱的女声,若没有猜错,这个女人,生了重病,此刻就躺在屋里的床上。
而莫以凉,很关心她。
陈鸢此刻才意识到,这十年,他带她飞檐走壁,登堂入室,翻遍仓库,或许就是为了找这奇药,救济穷人只是顺带了,他一心一意想要救的人,应该是床上的这个女人。
正值深秋,夜色渐深,寒气逼进了房舍之内,陈鸢起身关好了门,又顺势合上了窗户,听得窗外阵阵风吹过,梧桐夜簌簌地落了下来。
忽听得门口有人,陈鸢开门,发现是老管家,手里端着一青花瓷碗。
“陈姑娘,我家少爷说你刚来长安城身体受了寒,派老身熬了一碗姜茶,姑娘趁热喝了吧。”
“谢谢管家,替我谢谢师父。还有剩余的吗?我给师父端一碗去。”陈鸢道。
莫以凉检查着服装,工具,利刃,伤药,绳索,飞镖,等一应俱全。
陈鸢端了一碗茶进来,走到莫以凉身边,“师父,霜寒露重,喝点姜茶暖暖身体吧。”
“阿鸢,你喝了吗?”
陈鸢点头。
莫以凉将茶碗端起一饮而尽,陈鸢眼里闪过一丝得逞之意。
莫以凉给陈鸢的姜茶里加了迷魂药,真要喝了,定会睡个两天。他不愿意带她去冒险,此处一走,九死一生,归来无期。
而陈鸢给莫以凉的茶里,加了催情药。
中药之后的莫以凉性情大变,没有像平常那般冷静严肃,反倒是温柔了许多,迷糊中,他抱起了陈鸢……
纱帘落下,矮矮的床榻间,自成一个天地。
师父,管家告诉我了,那个生病的女人是你的未过门的夫人,你是要娶她的,将来你们会一生相守,青山绿水,携手白头,而我,又要恢复孤独一人,虽然我无家可归,可是我是绝对不会呆在你身边的。
而今晚,算是我圆了自己十年的深情。
陈鸢拖着沉重疼痛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天亮了。
莫以凉醒来发现自己做了一个漫长荒诞的梦,他摇摇头,苦笑一声。
“神机营”地处皇宫南边,外周把守的侍卫们将其围得密不透风。
莫以凉孤身前来,凭借事先的探查,加上多年的经验,他很巧妙地躲过了侍卫的监视,入了神机营的密室。
莫以凉进去之后才发现,里边没有看守,“天蟾血参丸”就显眼地放在一朵莲花座上。
而接近莲花座的通道,就是跨越血池上的木板到对面。
血池里,养着一只金鳞巨蟒,若想不惊动外面的守卫,取得“天蟾血参丸”,必须有一个人将巨蟒引向一边,而欲引开金蛇,只能拿人血作饵。
“师父,我来引开它。”
陈鸢从密室一角出来,已经是遍体鳞伤。面容上没有了以往的光泽与朝气,整个人如同枯竭的秋草一般站立不稳。
“阿鸢,你……”许久,莫以凉薄唇颤抖吐出几个字,心里却明白了一切。
药,陈鸢没有喝下去,她先她一步进了神机营,闯过了所有机关,得了这一身伤痕。
“师父,阿鸢希望你永远幸福,可以跟相爱的人一生相守,但是我绝对不会看着你们幸福。”陈鸢长吸一口气,拿出匕首朝自己手腕刺去,鲜红醒目的血液从腕间流下,她将莫以凉一把推向对面,瞬间金蟒朝她咬了过来……
莫以凉拿到神药的时候,触动了神机营密室的机关,轰隆一声,密室坍塌……
莫以凉被一阵巨响加上坍塌的石墙砸晕了过去,晕倒之前看到了远处浑身是血的陈鸢的嘴唇一张一合,虽听不到,却看得清晰,陈鸢在向他说着几个灼热的字——“我—爱—你”。
莫以凉被前来照应的管家在慌乱中从废墟中带了出去。而陈鸢,在那之后,下落不明。
莫以凉将药送到了管家手上。
“邵伯,当年你一家在饥荒中救我一命,如今我也救了邵妍一命,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莫以凉将一些银两也送到了邵伯手上。
“以凉少爷,那你跟小女的婚事……”
莫以凉出言打断,“我对邵妍无意,这婚事,我从来没有承认过。邵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阿鸢胡言。这莫府大宅也留不得你们了。”
莫以凉离开了莫府大宅,一个人,继续江湖漂泊。只是后来,再没有人见过当年的神偷,也没有见过跟在他身边的少年。
五年后。
一个落叶纷飞时节里,长安西街处,包子铺还在开着,小贩坐在长椅上,卖包子的人换成了一个小青年。
陈鸢再次出现了,十五年前的冬天,在这个地方,她遇到了他。
五年前,坍塌的石头砸中了金蟒,而她反而在金蟒尸体的保护下捡了一条命。
五年了,她时刻都在想他。
陈鸢现在站在这个地方,这是一切发生的最开始,却没有了当时的那个人。陈鸢买了两个包子,将其放在了身边的小孩子手心里。
“娘亲,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么远的地方呢?”陈鸢身边的小男孩拉着她的袖口问道。
陈鸢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从怀中拿出一支短笛,吹了起来。笛声悠扬,情深似海,穿透了积雪寒冰。这是当年师父带着她游厉天下的途中手工制作的,曲子也是师父教的。
陈鸢不知道为什么会吹出来,或者是纪念那个爱而不得的男人,或者是安慰多年来一厢情愿的自己。
“阿鸢……”
时隔多年,陈鸢又一次听到了师父叫她的名字,惊喜万分,她转身,对上了那个同样深情的眸子。
街上人来人往,有父母教训自家淘气的小孩,有小贩叫卖的声音,有行人路过絮絮叨叨,隔着人群,陈鸢清晰地看到了莫以凉,他比当年,瘦了好多。
而莫以凉,也将眼前的倾城女子全部揽在眼底。
当年他不让她穿女装,就是想时刻提醒自己,她,是自己的徒弟,他大了她十岁。
他是神偷,是偷财者,也是偷心人。而她作为他的徒弟,自然也有这个本领。
“师父……你怎么会出现……”陈鸢双眼噙着泪花,纤长的衣袖内,紧张地握着拳。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回家。”
他们都没有家,陈鸢没有,莫以凉也没有,只有彼此在的地方,才是他们的家。
“娘亲,这个人是谁啊?”小孩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
稚嫩的童声吸引了莫以凉的注意,看向那个男孩的时候莫以凉一惊。这眉眼,这鼻梁,嘴,都像极了年少的自己,莫非,那天晚上,不是梦?
沉默片刻,莫以凉走上前去,一手抱起了男孩。
“你是谁,为什么要抱我?”
“我是你爹。”
莫以凉拉起陈鸢的手,十五年来,第一次,他牵了她的手。
“阿鸢,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