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山贼灭门,我还在高高的墙院内做着大小姐;如果不是面部狰狞的疤痕,我还能靠色相混口饭吃。只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只能和城里的乞儿争垃圾。
那一日我正在河边的柳树下晒太阳,一个神仙般的男子牵着一个体量妖娆的女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招摇的八抬大轿,走进了寇府。护城河边最大的庄院叫寇府,每日辰时,一顶银顶紫帏的八抬大轿从寇府招摇出行,午时方返回。我发现那男子有时会带些美貌的女子回来,更多是捡些衣衫破乱的女娃或者男娃。有一段时间我猜想他是人贩子,可从来没见过有买家上门。
人总要为自己打算,当小狗子摔了个狗吃屎绊倒轿夫时,我一把按住小狗子的头,大声喝道,“还不快给寇爷赔不是。”
小狗子像捣蒜似的磕着头,轿子里的人嗯了一声,扔出几块碎银。
“寇爷,小的不要银子。”
管家模样的一个人走过来,“大胆,知道和谁说话?还不快滚。”
我在原地跪下,“寇爷,您就收下小的,小的给您当牛做马。”
轿子里的人轻哼了一声,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我就这么跟随其后,走进朱漆大门,顺着曲折游廊,绕进后院一片姹紫嫣红。我呆呆站在书房外,直到里面的人说,“带他换身衣服。”管家走出来,带我下去洗澡换了身小厮的衣服。
当管家看我是女儿身,冷着脸带我回书房,我仍站在书房外,听管家回禀,“老爷,是个破相的女娃。”
“嗯,扔出去。”
管家走出书房,“滚吧。”
“小的不走,死也不走。”
管家面无表情,“死也出去死,别脏了地。”
他话音没落,我已经撞向漆红的柱子。意识恍惚间,一道深紫色的身影,似乎做了短暂停留,“有意思,让他留下吧。”我终是赌赢了,连命都不要,怎能不赢?
再见他已是三天以后,我脑袋还缠着厚厚的绷带,他问,“能干什么?”
我抬起头,目光坚定,“老爷,我什么都能干。”
他折下花瓶里盛开的牡丹,“好大口气,能杀人吗?”
“能”,我梗着脖子,挺直脊梁。
他眼光扫向我,“阿七,这女娃就交给你,一年时间学个三两套剑法应该不难。”
被唤作阿七的男子,上前领我离开。他在身后说,“还是老规矩。”
我抬头问阿七,“什么是老规矩?”
阿七斜眼蔑视,“学出来活,学不出来死。”
我眨眨眼,“师傅,你吓我。”
阿七正色道,“不用叫师傅,别说一年,就怕一个月你都坚持不下来。小娃子,进来之前先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
阿七真的没有恐吓我,和我一起练习的还有五个男孩,他们脸上身上都是伤,看到阿七站在笔直,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阿七说,习武的第一步就要抗打。我看着他把五个男孩打倒在地,当他走向我时,我冲向前狠狠咬住他胳膊。
阿七说,“咬得好”。只是对我下手更重,他们还能站起来,我却连站都站不起来。
阿七说,“下次还咬吗?”
我翻了身,仰头看着阿七,“咬,只要打不死我,我就咬。”
阿七笑了,“好,好,果真有意思,怪不得飞羽哥留着你,我都不舍得你死了怎么办?”他随手扔下一个瓷瓶,转身离去。
“阿七,你死我也不会死。”我嘶哑着嗓子喊着,换来他一连串笑声。
我是六个孩子里唯一反抗的,也是打得最重的,阿七可能真的怕我伤势过重早早死去没法交差,每次都会给我金疮药,有时还会扔只烧鸡或者半个猪脸。我怀疑阿七是不是想借那帮小孩的手整死我,为了保住阿七给的东西,我每次都要和他们厮杀到最后一口气。
一个月后,我已经能轻松打败那五个小孩。我坐在墙头啃着烧鸡,“阿七,你是不是不敢教我用剑,只会用这种方法折磨我?”
阿七玩味般看着我,“小娃子,多吃点,明天就练剑。”
“别叫我小娃子,我叫阿六,阿五,阿四,阿三,阿二,阿一。”
阿七斜眼,“他们都死了,你还叫吗?”
我吐出一根鸡骨头,讪讪的说,“呸,谁要和死人重名。”
阿七带了一柄生铁剑给我,我两只手才能勉力的举起剑,他从腰间抽出软剑,轻飘飘一击,我和生铁剑一起向墙根飞去。
“还有这么欺负小孩的?这破剑我不要。”我索性坐在地下不肯起来。
“小娃子,爱用不用。”阿七一个挺身上前,软剑在我周围舞得呼呼作响,我任由软剑划破皮肤和衣衫。阿七喊道,“还手。”
我倔强的仰起头,“不还,你就是杀了我也不还。”
一直十日,我任由阿七的软剑肆虐,阿七终是忍不住问道,“小娃子,到底你要怎样?”
“阿七,把你的软剑给我,我不要破生铁剑。”
阿七笑了,“小娃子,你倒是有主见,只是这软剑比重剑要难练得多。”
“我又不是男娃子,拼力气可不是你对手,总得选个适合自己的。”我狡黠的望着他。
阿七扔下软剑,“就随你的愿,可别后悔。”
当我被自己的软剑伤的体无完肤时,阿七问我后悔了没?我紧紧握住软剑,大声回答,“这是我的,你休想拿走。”我看到阿七眼睛视乎里闪过一丝怜悯,他递过一瓶酒,我学着他的模样仰头猛灌两口,呛得一个劲猛咳,眼泪鼻涕一齐流。
我第一次看到阿七眼睛笑,他眼睛里泛起晶莹,我也不敢示弱笑起来,再灌一口酒,接着猛咳。就这么整整一壶酒,应是被我连喝带吐见了底。我不哭也不闹,只是望着阿七笑,学着阿娘那样踮起脚尖跳舞,挥动并不长的衣袖。
阿七摸着我脸上的疤痕,问我疼吗?我摇头,“再痛的伤也会愈合,只是这丑陋的疤痕祛不掉。阿七,你没见过之前的我,每个见过我的人都不舍得离去。”
阿七似乎分神了,直到我捧起他的脸,他才说,“这样挺好,不会掉进另个火坑。”
从那天以后,阿七开始正八经教我剑法口诀,不再任由我乱舞一番,作为回报我会陪他喝酒给他舞剑。
一年之约如期而至,老爷看我舞完剑,点点头,“怎么觉得有点像小八?”阿七没有接话,老爷继续说,“阿七,再给你五年,把她培养成顶级的杀手。以后,你就叫小九。”
我仰着头,“那我也叫你飞羽哥。”
飞羽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指尖触碰从额头到下巴的伤疤,“可惜了。”
“飞羽哥,我一定能成为最优秀的杀手,比阿七还优秀。”我看看站在旁边的阿七,他撇了下嘴,仍是面无表情。
“阿七,你是不是折磨我上瘾?”
“小九,别废话,你这个样子可打不败我,爬起来再打。”阿七手中的生铁剑好似没有半分重量,轻飘飘的挥来舞去。
我才不管他叫嚣,一直躺着休息够才爬起来,“阿七,刚才你耍的那招没教过我,你这样藏私是不是怕输给我?”
阿七冷哼一声,“没学的多了,自己学去。”阿七递给我一本泛黄的书。
我学他的样子撇着嘴,“你肯定还有,明天再带本新的来。”
阿七脸上肌肉狠狠抽了一下,“先学会这本再说。”
一本书在我手里从来不会超过两天,学不会的就先抄下来,捡着自己能练的先练。阿七给的书也从招数剑法、内息气功到兵法阵法,从最初一招都接不下到平手,我只用了四年半。
我对阿七说,带我去见飞羽哥,阿七不肯,非要我学满五年,差一天一个时辰也不行。我央求阿七给带套女装和面纱,阿七不同意,我便不陪他喝酒也不同他练剑,甚至连看都不看他。过了几日,阿七按我要求拿了衣服面纱,只是冷冷的说,“是死人的,敢穿吗?”
我白了他一眼,飞快套到身上,“干嘛不穿。”
阿七看了我很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真像。”
当阿七勉力和我打了个平手时,飞羽含笑鼓掌,他掀开我头上的白纱,无限惋惜的说,“真像,可惜了。从今天起,你跟着我。”
阿七手里的剑握得更紧,脸上的肌肉微微跳动,我挑起眉,学着他撇嘴,他可是在嫉妒我受到重视?
跟着飞羽哥半年时间,我就替他杀了三十二人,一直诧异他怎么那么多仇人?直到阿七说,那些人都是雇主花钱要杀的,我才恍然大悟。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一个青楼女人也值得派我和阿七两个人去。
那个青楼女子鹅蛋脸,眉目间冷色,她看到阿七平淡打招呼,“阿七,老爷要舍弃我?”
阿七抽出剑,“动手吧。”
瞬间细如牛毛暗器从四面八方袭来,阿七生铁剑舞得呼呼作响,我在他的掩护下,软剑直直刺出,那女子团扇挡过,我的软剑一个转弯刺进她胸膛。她笑着看我,喃喃说,“也不过如此。”我看着她轰然倒地,一动不动,而我晃了三晃,摔倒在阿七旁边。
阿七抱起我,我想撇嘴笑他,身体却渐渐没有知觉。迷糊中我感觉到白天黑夜轮流上演,但身边的人一直是阿七,他为什么不带我去看医生?恐是怕我夺了他第一杀手的名头,才不肯给我好好医治。我努力睁开眼睛,无限诚恳的说,“别害怕,不会的。”
阿七捧着我的脸,“不会的,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
我是病入膏肓,还是出现错觉,阿七竟然会流泪。我舔了舔滴在嘴角的泪水,涩涩咸咸的,这小子终于良心发现,八成我是有救的。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阿七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抓着我的手,“小九,小九,你醒了?”
我沙哑着嗓子,嗯了一声,眼睛向四周看了看,这是个破庙还是祠堂?这么恶劣的环境也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阿七呀,真是对不起,这么整我都没死,我在心里默默的说。
阿七抱着我,一口口的喂我吃完这个吃那个,有的好似青草汁,有的好似熬糊的粥,还有漆黑散发着臭味的浓汤。为了报答阿七,我总是喝一半,吐一半他身上,阿七很好脾气的给我擦拭干净,并不理会自己身上的污秽。
飞羽找到我们,阿七说,“背叛寇府的不止红姑,还有大海和小海,红姑当场被小九一剑毙命,但我不敌大海小海,便藏身这破庙之内。”
飞羽冷冷的说,“是不敌?还是为了小九无心应战?耽误铲平叛徒的最佳时机。”
阿七跪下,“小九中了胭脂针,情况危急,延迟不得。”
飞羽声音更冷,“跪着干嘛?哥哥又没有怪罪你,起来吧。”飞羽走到我身边,扶着我的胳膊,“回府。”
自从回到寇府,再也没见过阿七,我寸步不离的守着飞羽哥,陪他处理寇府的核心事务。飞羽哥秘密书房里,记录着寇府所有杀人越货的生意。
红姑事件之后,越来越多的反叛者加入到大海阵营。飞羽哥命令我刺杀了大海和小海,可又推出新的领头人,据说人十分神秘,曾连胜十六人,登上老大位置。
直到我的软剑横在飞羽哥脖颈上,飞羽哥才恍然大悟,“竟然是你,为什么?”
“飞羽哥,八年前冒充山贼一夜屠尽石家老小百口人,还记得吗?”
“不记得,向来记性不好。”飞羽面无表情。
“我是石家小姐,今天要一刀刀剐了你,祭奠石家老小的在天之灵。”
“住手”,阿七一个转瞬挡在飞羽身前,“小九,当初屠石家的是我,砍你的也是我,放了飞羽哥。”
“阿七,你早就知道了?”
“是,你第一次喝酒说自己姓石,我就知道。都是我欠你的,有什么冲我来。”
“很庆幸你从不让我叫师傅,这样我就不算欺师灭祖。”手中软件直直刺出,阿七竟然没有还手,任由软剑穿透身体。
阿七望着我,“九,放手吧,别被仇恨蒙了双眼,好好活下去。”
我还没做出反应,飞羽挽着剑花已经刺来,阿七抱住我,硬生生用身体挡下飞羽的剑,“好好活下……”
挑断手筋、脚筋的飞羽被囚禁在书房,我一口一口喂他吃着桂花糕,“飞羽哥,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我费尽心机进寇府,你怎么连正眼都不瞧我,可我这么丑还不是你害的?你说,我舍不舍得杀了你?”
飞羽咽下桂花糕,“有什么舍不得?连一直保护你,爱着你的阿七都能下杀手,又何况是我?”
“阿七是你杀的,不是我。”我停止喂他桂花糕,正色说道。
“哈哈,阿七就是不替你挡剑,也活不了三两时辰,你的剑上早已涂满毒药。”
我扔下桂花糕,恨恨的说,“对,我为什么要放过阿七,他也是杀我父母的凶手,你们都该死,都该死。”
“不,他九年前失手杀了小八,再未杀过一个人,石家血案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我歇斯底里摇着飞羽。
飞羽大笑起来,“小九,是你从来没问过,是你亲手杀了阿七,你一辈子都找不到像阿七那样真心对你好的人,你活着是没人要的丑八怪,你就是死了也没脸见阿七。”
我举起软剑又放下,“对,所以我要留着你,让你陪我日日夜夜受折磨。”打开书房的门,刺眼的眼光倾洒进阴暗的书房。
“不,你杀了我,你快杀了我。”飞羽在身后嘶哑的叫喊,我头也不回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