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地九
方美这是是第三次来宋宇的老家,第一次是方父方母勉强同意两人的婚事后,第二次是办结婚酒席。
是个很小的地方,从她们所在的城市坐三个多小时的汽车到达一个叫宁海的县汽车站,然后还要从汽车站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到达一个叫桥乡的乡镇,宋父就当时就在那个乡镇上教书。
如果要回宋宇奶奶家的话,又还得再走上半个小时的路程,或者坐一二十分钟的摩托车才能到。上两次来的时候,宋父还是住在所执教的那中学家属楼里面。这两年宋父已经退休,没有买镇上的房子,而是回到乡下将老房子推倒重新盖了五间红瓦房,又将院坝重新修整用来栽花植树。
方美随着宋家人走进院中的时候,对院中的景象完全没了印象。小喜宝去年国庆的时候才来过,自然是熟悉,但是当时这个院中也只有宋家几口人,没有像现在这么不认识的人,熟悉也变得不熟悉起来,只得把方父方母拉紧,不敢松开手去随意走动。
宋宇的姑姑一家操弄丧事的所有流程,早早就派人在半路上等着他们,他们一走近就放炮,然后给喜宝穿孝衣裹孝帕,方美与宋月因是平辈就只在手臂上戴上个黑纱。方美还是头次这样近距离的参加一个人的葬礼。这里的风俗她是一概不知,只是有一点让她觉得十分不可思。一个正值而立的人不幸去世,怎么说也是一件让悲伤的事情,可是来到杨父小院中参加葬礼的那些邻居亲朋,同事至交,他们的言行举止却是看不见一丝悲伤之情的。莫说悲伤,有个些甚至连沉默严肃都做不到。如果说只是碍于红白事宜的人情往来,那么出于对主人家的尊重,在人家过生日,添丁进口的时候,我们肯定要做到在人家的地盘上高高兴兴。在人家有死去的时候,怎么说也应该顾及一下人家的痛苦吧,沉默不语应该是最起码表现。但是来到这个小院的人们,只有在他们从进院那刻到走进屋子里面沉默了一会儿,其他的时间都简直就像是在坐茶馆一般,嗑瓜子的,打牌的,东家长西家短八卦的……
“怎么这样?”方美忍不住小声说道。
抱着孩子坐在她旁边的方母问:“什么?”原本才来过这个小院不久的喜宝,不知道是因为明白了自已的爸爸已经死去,还是因为院子坐着那么多的陌生人给吓着了,从一进小院就一直不肯离开大人一步。
“好像进了唱戏的茶馆一样。”她直言不讳地说
“这是人家的风俗嘛……”方母的年龄与生活经历自然见怪不怪。宋宇老家这里的风俗还要正常一点,只是打个包子让亲朋好友来热热闹闹地送死者一程。在隔壁市,死了人的人家,还得大摆三天,亲朋好友来送礼吃喝不算,还得请戏班来唱三天的戏,当然现在已经由戏班改为了歌舞表演。
方美一家三口因为人生地不熟,言语上插不上话,只好待在客厅里面看着院子里面的男女老少说说笑笑。装着宋宇骨灰盒的棺材就放在客厅的正中央,棺材正前方摆着个不锈钢盆,时不时地有来帮忙的人往里面烧纸钱,盆两边点着香。
用过午饭后的小院就更加热闹了,来的人更多不说,端公带着手下人也到场了,敲锣打鼓个不停。
一个戴着眼镜,和宋父差不多年纪的长者,和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写好人情,放下手中的花圈后走进客厅来。一般进来屋里来,不是杨家亲属就是来帮忙的人。这两个人这时候才来,肯定不是帮忙的。那就是亲戚,可是直到走到方美的眼前,方美也想不出是什么亲戚。反正认识她的,她认识的,都来安慰过她两句,她也很礼貌地表示了谢意。长者只是看了看她,然后问旁边的宋月:“宋老师还好吧?”
宋父从回到家,就一直在卧室里面休息没有出来过。宋月沉默着将人带了进去。
跟在那位长者后面的年轻女人走过来,对方美说:“那是我们学校的物理老师……”那个是老师,那么眼前这个女人,多半就是宋宇以前的某个同学。
方美看着这位身材矮小,两颊点着几颗雀斑,双眼血丝,眼皮浮肿,一件长款暗黑色冬衣也遮不住她的满脸憔悴态的女人。在这场葬礼上面,她还是头次看见这样状态的客人。全部的人都像是在开联欢会,只有她的脸上,甚至身上都充满了悲伤。
这位与众不同的同学,在向方美两母女介绍完宋宇的老师后,就走到神龛前,在桌子上拿两柱香来上。上完香又注视着那口棺材好一会儿后才怅然若失地离开。
以前才和宋宇在一起的时候,宋宇跟方美说她是他的第一个女友,他从来都没有想到会有女生主动来追自已。方美当时立即抓住他言语的毛病,开玩笑似的问:”没有人追?哪有没有追人呢?”宋宇听不出她只是一句随口笑语,马上就认真地辩解说:“读书的时候净想着怎么把书读好,考个好成绩。现在工作,又满脑子想着怎么把工作干好,怎么省几个钱好存下来以后好在这里买套房子……”宋宇说的全是实话,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女孩子主动去追求男孩子。在他的看来,女孩子,都是穿得漂漂亮亮的等着被男孩子去想尽办法追求,没有想到自已还能遇上这样的好事,被一个如此漂亮的城市姑娘追求。
才和方美交往的时候,宋宇老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深感不像是会发现在自已身上的事情。从来这座城市上学起,他的目标都十分明确,那就是好好工作,努力挣钱,在这座城里买套房,然后回老家去相个姑娘成个家。
可是方美走进了他的生活中。这个高挑、美丽、大方的城市姑娘主动来牵他的手,亲他的嘴,让他有了另外的想法。他不再节约,用刚发的工资请好不容易从学校回来的方美看电影喝奶茶逛游乐园,方美最喜欢坐过山车,他也硬头皮跟着上,每次都吓得直哼哼的,方美那个时候觉得他每次都比上次勇敢许多,然后亲亲他的脸颊以作奖励。
如今看来,会喜欢上那个胆小宋宇的也不止她方美一个。想到这里,方美对自已当时追求宋宇的悔恨又多加上一层。如果自已当初没有那么主动去追求他,他回到老家,说不定能与这位何同学重逢,现在可能就还在好好的上班,为了买一套能写上自已名字的房子,不抽烟不喝酒,也不穿上百块的鞋子……
方美看着那位来时还有人同行,去时只有独自一个的女同学走出去,步履匆匆地穿过闹哄哄的小院,然后消失在了院门外。她走得很快,像是生怕被院中的其他人叫住似的。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的时候,宋宇的骨灰被埋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因为八字与年龄的原因,宋父没有去,方母也没去。小喜宝在方美和宋月的指导下给宋宇跪下嗑头。最后还扬了把土上去,才算最终完事。宋宇的人生终于走到尽头,接下来就是亲朋散场。
方美一家因为喜宝的原因,自然走在最后。离开前,方美的父亲还上前去安慰几句,并且做出保证,喜宝绝不改姓,杨父有随时探视的权利,逢年过节也可以接回老家来小住几日……方父替女做出保证之后,宋父让宋月拿出几样东西给方美,一样是宋宇生前的几张照片,一样是宋宇留下的存折。杨父说:“照片一共有五照片,我留下两张,这三张给娃儿,不然以后都记不得小宇的的样子了。日记本呢,上面也没有关于我们的一个字,全都是关于她母女俩的,给你们保存才算正当。存折上的钱呢,他肯定也是要给娃儿的……”说到此处杨父就又忍不住流起泪来。
方父忙安慰到:“别这么说,当初离婚,也不是小宇的错……小宇的钱给你们是正当正的,喜宝这里有我们,肯定不会亏待她的……”
方美的想法,和她的父亲一样,除去照片她愿意替喜宝暂时保管外,钱这个东西,他生前,她也没有要一分,现在拿实在不太合适。
至于日记嘛,她一直都没有听警察说起过,里面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不过无论写的什么,她都不想要。她甚至不得不认为这是杨父的心机,这本日记,按他所说,写的要真的全是关于她和孩子的话。内容真的是很值得玩味呀。一个被老婆甩掉的男人,对那个老婆难道还会有甜言蜜语?再加上警察对于自杀原因的说法,搞不好这本留下来的日记,完全就是他自杀的证据。
拿着这样一本日记在手,简直就跟捧了个烫手的山芋有何区别?她如果拿去烧掉的话,以后喜宝问起来,她怎么回答?不烧的话,留着给喜宝看?看她父亲在这场短暂婚姻中的委屈?还是看她父亲怎么因为自已的离开而一步步走向死亡?她不敢想,如果自已真的把那本日记本带回去,在以后的日子里会发现什么。
“除却照片,其他的不用了吧……”方美抬起眼看着宋父说。
宋父似乎并不罢休,说:“娃儿还小,小宇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那些东西本就该全是她的。”
“我们知道,不过……”方美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方父拉住,接替她说:“也是这个理,那我们就替她收着……”事情走到这步,他只能让自已的女儿全盘接收。存折里的钱,要想取出来,肯定得要很多的证明。这一点宋父在昨日就向自已的老友打听好了。他俩的结婚证,当然现在也包括离婚证,孩子的出生证,亲子鉴定证之类的……宋父一边一一说明,一边让宋月从警局带回来的东西拿出来给方美。
除去宋父提到的那三东西外,另外还宋宇的身份证,手机,钥匙串儿,以及公安局开出的死亡证明。“身份证与死亡证明,取钱的时候是肯定要的,手机嘛,也只有给娃儿……”杨父补充说
。一家人走的时候,宋父还起身来和杨月一起送了他们很长一段路,方母让喜宝去亲过两父女不说,还在作完“拜拜”后又让其作了几个“飞吻”才算完事。
方美则一直保持沉默不语,她看着自已的父母,她实在是搞不懂,他们这份依依不舍的劲儿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他们难道看不出来,人家已经把他们的女儿恨死一遍了吗?
走到镇上坐车去县城的时候,他们遇见了同样提着密码箱的何同学。只不过,人家只是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就像完全不认识她们一样,低着头走到最后一排坐去了。因为只能买第二天的票,一家四口又在县城里面住一晚上后才坐上回去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