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

六七月的夏天,坐火车回家,从东向西,从北向南,经纬交错着勾画了不同的风景。自然,情与景从来都是不可分的。最初的急切期盼经历了漫长的旅途后,便倚着车窗昏昏欲睡了。

睡得很不踏实,车里的人嘈嘈切切,车外疏影阑珊。尽管闭上了眼,依然可以依稀感受到一片片原野,一棵棵杨柳,一条条河川。隧道长长短短,明暗交错着,华北到西北,来来往往,载了太多回家的辎重而走得太慢。直到看到成片成片的麦田,从支离破碎到漫无边界再到支离破碎,满车的人便欣喜起来了——快到家了。

我是吃麦子长大的,对黄土高原上沟壑之间散布的麦田有着难以言喻的亲切。车窗外可见山峦,山上山下都披着斑驳的青黄相间的大氅。风吹过,呼啦啦摇摆,整个山川便动了起来,与映带其间的河川流动、蜿蜒。近处的麦田傍在铁轨两侧,火车呼啸而过,麦子摇动着睿智的头颅,向着舟车劳顿的旅人示意。年年如此,来来去去,迎来一批送走一批,驻守在逃离与回归的小道上。

冬日大概也是如此。秋播的麦子在寒风中泛着淡淡的青色,让荒芜有了些许色彩。下雪后更有妙处,薄薄的积雪中透着几分绿色,像白发苍苍的老人抽出几绺青丝,钿头银篦装扮着。因此麦田也成了艺术家诗人们创作的碎玉,譬如杨万里“无边绿锦织云机,全幅青罗作地衣。个是农家真富贵,雪花销尽麦苗肥”。

然而现实从来不是如此诗意。

黄土地上的人对麦田爱到极深,也痛之极切,就像老人对自己的苍苍白发啼笑皆非。 古老的麦子与古老的民族,互相调侃着叫骂着仇恨着利用着,从近东到楼兰,到现在遍布的麦田,养活了一代代人,也累倒了一代代人。用一地白骨换一枝绿芽。

看见过老家父辈们卷着裤腿、汗流浃背,深一脚浅一脚推着犁铧,攫着板结的土地。老黄牛套着笼头,拉着犁在前面吃力的走着,嘴角流着长长的涎,深沉地吐着气息,在料峭的冷风里打个卷,像老汉抽的旱烟,得意洋洋的从鼻孔中翻滚出来,汹涌澎湃,继而消失不见。累坏了的老牛倔强地扭着脖子,拔出陷在泥土里的蹄子,像蹒跚的老媪,拖着重重的犁头,划出一片黑,一片白。犁铧舔过的土块泛着诡异的鱼肚白,预告着丰收的黎明。累坏了的人,吆喝着老牛停下来,挽起袖子,衣襟上胡乱擦一下手,行至田埂,摸着鼓鼓的袋子吃了起来,啃几口放凉了的馒头,端起满是茶锈的杯子咕咚咚倒了进去。阡陌之间,总有行色匆匆的孩童,提着热腾腾的午饭,在日头正高时,趟过小河,爬上小山,田头一放便逃跑了。

从秋忙到夏,衣服加了又减,直到光着膀子,烈日下晒得黝黑,汗水顺着头发,从下巴,从乳头,从肚腩上一褶一褶的肉上滴落。从播种一刻起,出苗、分蘖、越冬、返青、拔节、抽穗、扬花、灌浆、乳熟,每一个阶段都揪着人们的心。丰收的季节,戴上草帽,扛着镰刀,家家户户的身影在麦浪中若隐若现,佝偻着腰,立起了麦垛。人与麦子,一个站起来,一个就得倒下去,于是千古一样,佝偻、直立、倒下、站起,循环往复,为仓廪富足。

磟碡碾压着麦子,在打麦场里一圈圈的转着,碾碎了秕谷,碾碎了麦稃,碾碎了秸秆,麦子活脱地跳跃出来,溅落的水滴一样,一粒一粒打在农民的帽檐上,胳臂上,扫帚上。趁着有风,木锨扬起,麦子与麦稃便顺势扬开了。夏天的怪脾气总是让这场收获来之不易,靠天地吃饭的人们总要与突然袭来的瓢泼大雨耍把戏、钻空子。而人几乎都是失败的。大雨一来,大油布盖住麦子,和着满身的汗水、雨水、土尘逃回家去,眼巴巴望着雨停。不料却是山雨携着冰雹,收了的麦子便不说,还在地里长着的玉米洋芋,园子里的辣子白菜,瞬间便千疮百孔。老年人相信老天,扔出勺子筷子,祈求符禳。而吃了当地无数香火的天水娘娘却似乎装聋作哑,任凭雨水浇湿着苦了一年的人的心。雨停了,被水泡过的麦子膨胀着,像一个臃肿丑陋的魔鬼,吸光了人们一年的心血。

娇弱的麦田总是让一辈辈的人操碎了心,熬坏了身体。麦叶蜂泛滥的一年,漫山遍野的蠕动着贪婪的幼虫,一条条虫体铺成的小路,踩上去咯吱咯吱,挤出绿色的体液,难闻的气味里似乎透着亲切的汗水气息。干旱缺水的一年,土地就像开裂的伤口,露出惨白的骨头,秧苗病病殃殃,无精打采直至枯黄。淫雨霏霏的一年,老天就像开了个口,绵绵不断地倾泻着,不见阳光的灌浆期麦子与心急如焚的人一样,不知所措……

多少年来,无数人拼命逃离麦田,逃离土地,最终又回归。深爱着土地的人对土地充满了憎恨,咒骂着老天又在时刻祈求。

每年正月二十三,人们点起一堆堆篝火燎疳,祛除灾患,祈求平安丰收。火烬,余烬中星星点点泛着红光,再次扬起,像麦场里扬起的麦子一样抛洒开来,在正月的夜空里开出了花。一扬像麦穗,来年枕着馒头睡;二扬像玉米,金黄珍珠杯酒醉;三扬像胡麻,榨油汨汨香满嘴。火灭了,人散去。只留下烟火的味道,隐约的狗吠。

农业机械化现代化的步伐限于地形和土地区块儿化,在西北的高原上走得不那么顺畅。但十几年前的自然风换成了现在的大风扇,老牛的喘息被拖拉机的轰鸣淹没,收割机笨重地翻过田埂把镰刀和草帽逐渐埋没。麦田却依旧驻守在城市的边缘,被逐渐遗忘、冷落、背叛,继而回归、坚守、开发,再循环回去。人的身影依旧在田里佝偻着,笑看着土地的沦落或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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