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人

从我记事起,我的太婆隔三差五就会去外婆家住一段日子。夏天她就穿棕色的薄衫,露出骨瘦如柴的胳膊,拿着薄扇,在客厅乘凉。冬天她就穿着厚厚的棉袄,坐在客厅的躺椅上,一天都不怎么走动一下。

太婆确实不算一个讨人喜欢的老人。她每次来家里住,都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总有一些属于她的瓶瓶罐罐要放在家里的角角落落,别人用不着也动不得。她瘦小,不像那些胖胖的奶奶那么和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肉了,总让人觉得凶巴巴的难以靠近。小时候我也住外婆家,对太婆的抗拒从第一次见面就有,我极少主动去和她搭话,所幸她也懒得理我。

这样的关系,是直到那一天她戳穿了我才打破的。儿时的我很调皮,一点都不自觉,母亲让我待在家里好好学习,表现的好她就会给我带当时我最想要的一个玩偶。顽劣的我自然没有那么安稳。等到母亲回来验收成果的时候,外婆护着我,向母亲证明我的用功。正当母亲要带我出去买玩偶时,一直在客厅躺椅上坐着的太婆突然慢悠悠地说,“哪是在学习啊,这不玩了一下午吗。”

她声音不大,但却在我脑中轰炸开。我心虚又胆怯地瞄了一眼母亲的脸色,她的脸迅速阴沉下去。外婆也格外沉默,没有理会我求救的眼神。最后的结局以我被罚站一晚上告终。太婆依旧慢悠悠地坐在客厅,偶尔站起来走两步。我却格外地讨厌这个多事的老人,更加地不愿意和她说话。

后来我上了中学,去外婆家的次数减少,更不用说再看见太婆了。一次偶然听见母亲讨论太婆的消息。说她得了老年痴呆症,上次看见母亲的时候,欣喜地看着她叫出了外婆的名字。她变得神智不清,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木讷的看着电视,只是偶尔清醒的时候会叫对人名,然后又默默地在她的躺椅上沉睡过去。

那年暑假,我再次回到外婆家时,我在此看到躺椅上的太婆,她变得更加瘦了,而且整个背像是被压垮的树枝一样深深地弯了下去,好像一挺直就会被拗断一样。她抬起头看我,眼窝已经完全的凹陷进去,我分不清哪里才是她的瞳孔,像是隐藏在幽深的山谷当中,只有眼睛中的一点光泽才让我分辨出她身上的气息。她已经几乎不走动了,她也没办法自己吃饭,像是一个孱弱的小孩,每顿饭只吃一点点饭,由外婆送到她的嘴边,然后再端走。家里最小的碗都快与她的脸一边大了,她一从躺椅上坐起来,全身就像散了架似的。

我开始害怕这个老人,所幸她已经认不出我了,我不想与太婆一起吃饭,找了个借口躲过去了。过了不久,外公外婆先后出门,我才发现这屋子里面只剩下我和太婆两个人。太婆独自一人在外面看电视,我才去餐桌上把外婆给我留的饭菜吃完,吃完我就马上回房间了,其中太婆连头都没有转一下,似乎这房子里就她一个人一样。

过了一会,我听见太婆颤抖的脚步声,她的拖鞋塔拉在地上,声音在地板上被拖长。我知道她进了这间房,转头看她。她把脸凑近,我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太婆的脸,她真的已经很老了,我不知道她几岁了,人老到一个年纪,也是很让人无法估计的。每一岁的增加都更加地指向死亡。我看着她漆黑的瞳孔,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害怕,像是被她看穿了一样,我吓得不敢动弹。

“太婆…….”我无助地叫了一声,但不知道接下来说些什么。

太婆依旧用她惯用的刻薄神色看着我,过了一会把眼神移开了,像蜡烛突然地被风吹熄了。她颤颤巍巍地离开,单薄的身体就像房间的房门,甚至房门都好像比她厚那么一点。我松了一口气,不再想她,转而投身进自己的事。

然而过了一会,我听见客厅发出碗筷碰撞的声响,我第一反应竟然是太婆会不会碎,她的骨头太轻了,感觉碰到碗筷都会被碰碎。我赶紧走了出去。太婆独自一人在厨房,餐桌上已经被整理得干干净净,我看到她在清洗我刚刚吃完的碗筷,动作娴熟。细瘦的手臂青筋暴起,一只碗也很吃力似的,已然像是她手上所承载的极限,但她并没放下,依旧在那慢吞吞地规整。眼前的太婆竟然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我一时间怔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也好像并不在乎我怎么办,洗完这些碗,她把手擦干,看了我一眼,随口喊出了我的小名。

我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对太婆的情感不像亲人,她更像我家旁边的那个老太婆,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讨我喜欢。和她的共处使我尴尬。可那一刻我看到刚刚下完雪的窗台,对面的树枝光秃秃的,在风中显得格外萧瑟。我突然想起了太婆冬天常穿的厚厚的棉袄,她也像窗外的雪景一样没有半点血色,她突然要离开了,没有预兆地。

我还在发愣,她已经像什么事情都没有一样,越过我走回客厅的躺椅上了,一躺下,她又恢复变成了那个孱弱的老人。

那是我印象中太婆最后一次的意识清醒,我没有再见过她像那天那样神志清晰,等外婆回来,我和她说起太婆洗碗的事,她瞪大了眼睛连连否定,断言太婆不可能还有心力洗碗,也不可能认出我。

今年春节前几天,母亲突然提起来,太婆的情况不太好,可能就是这几天了。我还是听不懂这层意思,多问了一句。母亲看了看我,说就是一支蜡烛,是时候该熄了。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她是我的亲人,我没有办法阻断的血缘,以及我无法抹去的记忆。她在失去记忆之后下意识地叫出的我的名字,以及自己也毫不知情地做着一些事情。我突然发觉“熟悉”是个多么可笑的名词,她本该是我最熟悉的人啊,可我已来不及去熟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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