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岁的琼瑶发表公开信,向儿子、儿媳交待身后事。
她在信里说:
“活着”的起码条件,是要有喜怒哀乐的情绪,会爱懂爱、会笑会哭、有思想有感情,能走能动……到了这些都失去的时候,人就只有躯壳!我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失智和失能。
因为,她担心一旦不能自己做主,儿子、儿媳会因为爱和不舍,尽一切可能延长她的寿命。她说:
没有一个卧床老人,会愿意被囚禁在还会痛楚、还会折磨自己的躯壳里,慢慢地等待死亡来解救他!可是,他们已经不能言语,不能表达任何自我的意愿了!
所以,她叮嘱儿子,无论生什么重病,她都不动大手术、不送加护病房、不插鼻胃管。气切、电击等急救措施全都不要,只要让她没有痛苦地死去就好。她甚至直白地表示:
帮助我没有痛苦的死去,比千方百计让我痛苦的活着,意义重大!
为了确保自己的愿望能够实现,她把话说得很重:
现在,我公开了我的“权利”,所有看到这封信的人都是见证。你们不论多么不舍,不论面对什么压力,都不能勉强留住我的驱壳,让我变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卧床老人!
到了这个年纪,琼瑶已经活得明白、通透了。她说“生是偶然,死是必然”,她说“‘死后哀荣’是生者的虚荣,对于死后的我,一点意义也没有”,她只希望能以“花葬的方式”,“归于尘土”。
她的这封信和她的生死观念,让一些人震惊,让一些人赞叹,也让一些人感到忧伤。
可是,最耐人寻味的,不是信的内容本身,而是信的形式——公开发表。
这本来是她的私事、家事,可她却写成了公开信。为什么呢?
我推测,她有两重考虑:
一是给儿子、儿媳施加压力,确保他们能照自己的叮嘱去做;
二是为儿子、儿媳消除压力,使他们在遵照嘱咐行事之后,不必担心舆论的指责。
琼瑶的用心良苦,正反映了一个现实:“好多习俗和牢不可破的生死观念锁住了我们”,想要自主选择如何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实现的事。
要知道,中国文化是极忌讳死亡的。多少年来,这就是一个“不可讨论”的话题。
大家的态度很明确、很统一:让我们一起假装它不会来。
然而,逃避的后果最终会显现,所以临到了就只能惊慌失措、痛苦不堪。
尤其是在医疗技术不断进步的今天,像古人一样走向真正的自然死亡,那才是一个奢望。
因为:不能进食了,可以用鼻饲、静脉注射;不能自主呼吸了,可以上呼吸机;心跳停止了,可以心肺复苏……
巴金先生辞世于2005年。在此之前,他全身插满管子“活”了整整6年。他极度痛苦,他说“长寿是对我的折磨”。
但是,所有人都希望他能“活”着,只要机器上显示还有心跳就好。
想来好可怜。他是那样一个有头脑、有性格的体面人。
所以,当我们说出“不惜一切代价”的时候,一定要缓两秒,要想想:这个代价其实不只是钱,还有所爱的人不得不承受的痛苦。
当我们为亲人、为自己权衡代价、做出选择的时候,要想想:我们与死神争夺的是什么?是单纯延长生命的长度?还是争取更多有质量的生活?
一般来讲,越是有智慧的人,头脑里的“禁忌”就越少。他们更愿意直面真相,理性思考。
他们要比忌讳死亡的人,更加热爱生命。所以,他们更愿意提早思考:如何给生命一个优雅的收梢。
我要向他们推荐一本书,那就是阿图·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
阿图·葛文德不仅是美国著名的外科医生,而且是哈佛医学院教授、世界卫生组织全球病患安全挑战项目负责人、《纽约客》杂志医学专栏作家,还曾担任白宫卫生医疗政策顾问。
他从一个医生的角度,分享了关于疾病、衰老和死亡的思考,尤其是他对“尊严死”的理解。他在书中说: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医学科学使得数百年来关于死亡的经验、传统和语言过时了,并给人类制造了一个新的困难:如何死。
他说出了很多医生不愿说的实话:
63%的医生高估了病人的存活时间……40%的肿瘤医生承认,他们给病人提供他们相信不太可能有效果的治疗。在“顾客永远是对的”这一时代背景下,……医生尤其不愿意摧毁病人的希望……
他介绍了2010年麻省总医院的一项研究成果,在151位四期肺癌患者中,
看姑息治疗专家的病人更早停止化疗,更早开始善终服务,在生命末期遭受的痛苦更少,并且寿命增加了1/4。
他赞成瑞典医生称之为“断点讨论”的谈话:
通过一系列谈话,考虑清楚什么时候从为时间而战,转向争取人们珍视的其他事物——同家人一起,旅行,或者享受巧克力冰激凌。
他在书里讲述了他的父亲从接受治疗到最后离世的经过,尤其具有启发意义。
他的父亲也是一名医生,2006年因为颈部疼痛导致左手麻木。核磁共振的检查结果显示:他的脊髓里长了一个瘤子。
于是,父亲分别预约了两位神经外科专家,和他们讨论治疗方案。一位医生建议立即手术。另一位建议观察病情发展,症状恶化时再动手术,毕竟,手术本身也有导致瘫痪的风险。
父亲选择了相信后者。这为他争取了很有质量的两年半时间:他坚持临床工作、慈善活动,继续打网球,和孙子孙女们在一起,回印度的故乡探望家人,并且订立了遗嘱。
2009年疼痛加剧,他丧失了抓握能力,从手术台上退了下来。但他仍坚持社区服务工作,直到2010年走路也开始变得困难。
阿图和父亲进行了艰难的谈话,了解父亲最担心的情况是什么,可接受的最低生活质量是什么。
然后,父亲接受了手术,切除了部分肿瘤,为颈椎减压。手术很成功,他恢复得很好。
可接下来的放疗让情况变得糟糕:父亲体重下降、乏力恶心、失去了味觉,而肿瘤却长大了。
医生建议化疗。父亲感到左右为难:是把今天过到最好,还是为了一个前景渺茫的未来牺牲现在?
经过反复权衡,他拒绝了化疗。因为他不认为那会达成医疗意义上的改善,而且也不想要那些副作用。
他接受了家庭善终服务:姑息治疗医生帮他调整药物,减轻呕吐、疼痛等症状;护士上门探视,提供护理支持;还享有帮他洗澡、穿衣、打扫等健康助理服务。
为了防止摔跤,他不再单独走动,开始使用轮椅。但他仍然能使用电脑,接待客人,参加儿子致辞的典礼,还见到了女儿的未婚夫。这些对他而言都非常重要。
情况继续恶化,他逐渐衰竭。但幸运的是,他的家人没有犯下“延长他的痛苦”的错误。2011年8月,他在家里而不是医院的ICU,离开了人世。此时距他确诊,已经过去了整整5年。
阿图的父亲做了一连串明智的决定:推迟手术—接受手术—放弃化疗—接受善终服务。这些决定帮他延长了生命,也尽可能地提高了最后阶段的生活质量。
我反复看着这个案例,深深感到:面对生命最后的结局,人需要勇气,也需要智慧。
所以,我把这本书推荐给大家。
愿所有热爱生命的人,都能给自己的生命一个优雅的收梢。因为这收梢,本身也是生命的一部分。
愿所有爱着的人,都能陪伴自己所爱的人,度过生命的美好时光。因为有死亡的阴影跟随,我们才更珍惜活着的宝贵。
此之谓“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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