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明发自兹去,看山又几程
忆惠足足插了一个小时花才回来。她回房的时候,毓如已擦了泪,洗了脸,继续在桌前写字,沈翰青则站在她身后含笑点头,一幅岁月静好的模样。
“哟!娘,雨过天晴了?”忆惠笑嘻嘻凑过来,“沈先生看我娘可看完了?我娘可好看?”
两人正欲反驳,却是几乎同一个时间同一个方向瞪住了忆惠,霎时间,他们自己意识到这种同步的默契,先是一怔,话到嘴边又都含羞带臊地咽了回去,接着便是对视一笑。这一切表情动作的转换,也不过是两三分钟间的事。
忆惠见母亲此刻如春花初绽,心内也甚是为她高兴,也就没有继续打趣调侃,三人闲聊了会儿就一起出门吃饭了。
接下来几天,沈翰青便形影不离地陪着毓如游遍大上海,直到忆惠说再请假这学期的考试就不能过关了,他才恋恋不舍地将母女二人送上了返宁的火车。
几个月时间过去,周末或者假期,不是毓如去上海,就是沈翰青来南京,两个人的感情与日俱增。情投意合时,毓如常想,以前何曾想过人生还有此时,便甚是满足,除了——
“翰青,今天那几个女生?”
“哦,她们是美专的学生,很有悟性,常来向我请教。”
“可是……”
沈翰青扶住她双肩,“我们毓如莫不是吃醋了?放心,我看她们和忆惠一样。”
看她未吭声,他又正色道:“毓如,每个人都是自由的。即使是爱情,也不能阻碍个人独立自由的生活。所以,你要是和异性朋友往来,我不会干涉,同样的,你也要相信我。”
毓如自然相信他的话,点点头算是答应。
秋去春来,看看又是一年。二人感情日趋稳定,飞浦和忆惠与沈翰青相处得也很好,就连留在扬州的老夫人知道了,也颇为毓如高兴。只是,老夫人既然知道了,这消息也就难免传到了陈佐千耳里。
“娘,爹知道了您和沈先生的事,简直是暴跳如雷,还嚷嚷着要来南京找您算账。”飞浦从扬州赶来,告诉毓如这个消息。
“娘,以爹的脾气,虽然这事儿他不占理,但来学校大闹一场,保不齐会给您泼什么脏水,我们还是尽早想个法子应对。”忆惠补充道。
毓如倒没什么惧色,“他要来随他来闹,我不怕。”
“娘,真的闹起来,不仅是您,沈先生的声誉也会受损。”
“那你们什么意思?”
忆惠挽住母亲,“您看,您和沈先生感情这么好,又相处了一年多,不如你们结婚吧。结婚了,你们就是合法夫妻,我那个鬼爹也闹不起来了。”
“让我想想。”
“您可得赶紧做决定。我下个月可就去法国念书了,我可想在走之前把我娘给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毓如一夜未眠,第二天便一个人去了上海。
“毓如,怎么了?”烛光那头,沈翰青问。
毓如鼓起勇气,“翰青,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的毓如当然样样都好。”
“你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还好烛光暗淡,看不见她涨得通红的脸。
“嗯,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开。”沈翰青伸过手,与她十指相扣。
“那么,我们结婚吧!”毓如抬起头,烛光倒映在她闪亮的眼睛里。
“结婚?”沈翰青下意识地抽回了手,又急忙过去牵她,她却把手缩了回去。
“你不愿意?”声音陌生得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毓如,我曾经说过,人生最重要的是自由。每个人都是独立自由的,不应当属于谁所有。结婚是不自由的,是虚伪的。只有不受婚姻约束才能产生真正的爱情。”沈翰青说完,又补充一句,“结婚有什么好?你以前也结过婚,不也不幸福?不也离了吗?”
一道道炸雷在毓如头顶轰过。这个人说的每个字她都懂,可他说的这些话,她是真不明白了。她脸变得煞白,然而烛光是那么暗,他看不出。他抓住她冰凉的手安慰着,“毓如,我们真心相爱,没有婚姻的枷锁,只会更幸福。”
原来,刀子扎在心口,是真的好疼。
“好的,你高兴就好。很晚了,我累了,我要回去了。”
隔日一早,毓如便说南京还有事,沈翰青看她态度如常,也就放心送她上车。
“忆惠,明天陪我去办手续,再多买一张船票,我要和你一起去法国。”毓如一边给女儿收拾衣物,一边告诉她这个决定。
“娘,你真的想好了?真的舍得?”
“嗯。想好了,不是我真的舍得,是我想要的更多。既然求而不可得,人生苦短,我也不想陷在里面无法脱身。”
忆惠点点头,母亲有多倔强她是知道的,这样也好,出去开阔眼界散散心,还能避开她那个爹。只是总归可惜,那幸福甜蜜的笑容在母亲脸上停留的时间太短了……
沈翰青几次要来南京看毓如,都被她找理由推掉,等他真的感觉到不对的时候,第二天就是开船的日子了。
他匆匆赶到码头,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发现了毓如纤瘦的身影,一路喊着她的名字挤了过去。
“毓如,你真的要走?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毓如眉眼弯弯地笑着伸出手,“沈先生,承蒙您关怀教诲一年有余,能和您做朋友真的很幸运。山高水远,您保重。”
见他愣在那里没有握手告别的意思,毓如捏了捏他手尖,一如初见。汽笛鸣响,她挽着女儿的手踏上了甲板。
和其他乘客一样,她们站在栏杆旁向岸上挥手,告别故国,告别故人,告别过去的回忆,去迎接崭新的世界。毓如从怀中掏出手帕,沈翰青那条,无意识地在风中挥舞着,而岸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已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一阵风起,手上的帕子便被风卷走,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到底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