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犹在镜中。于是我们将不得不与自我面对面相逢。”纪录片《对照记•犹在镜中》在开场引用了瑞典电影大师英格玛•伯格曼的这句话,显然意味深长。
的确,所有的一切,最终都不过是镜中影象,你看曾经,看得清清楚楚,纤毫毕现,一旦你情不自禁地伸手触摸,却只能碰撞到一片冰凉。
隔了漫长的时光,我们终于与自我对面相逢。
相逢是否还相识?
镜外人必是鬓发如霜,纵使逃脱掉风尘满面,到底也脱不过满心沧桑。
相逢何必曾相识。
相识何必又相逢。
彼时,我们希望自己人在镜外,还是希望犹在镜中?
所有的答案,都在对照之间,隐隐约约,起起浮浮。
一帧帧出自于沈石蒂之手的上海人老照片在眼前流过,又在一波波水纹里渐渐洇散。屏幕右下方的字幕一次次呈现,瞬息,又飘渺成无数烟尘,盘旋消散。
无数次、无数种的散,让人对于曾经的聚有了更执拗的注意与好奇。
于是百般寻找,于是力图拼凑,也于是感慨叹息。
有寻找者透过老照片,窥见了老上海的时尚与风调,感慨兀自摇曳于镜中的绝代风华,再不可复现。娓娓评说,幽婉,惆怅。任何美好的消亡,都会让人不免怅惘甚至哀伤。
这些老照片的主人,当日的生活都优裕从容。或是达官显贵,或是社会名流,最普通的也是中产阶级。他们似乎只算是占据了上海的一个小处,却与上海风致与色彩息息相关。老上海如果没有他们,或者也不能够是吸引许多人去寻觅了的老上海吧。
老上海也终不免成为镜中影像。
老上海的那些人把自己最好的生活用光与影的形式长留在镜中。
在以后,在沈石蒂的镜头之外,这一群老上海人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转折,他们再也没能站回到曾经光鲜夺目的位置上。
家族曾经显赫,后代做了普通的职业工作者;祖辈父辈海外留学,后代没受过多少教育;年轻的女子男子拿着心爱的乐器走进照相馆,他们不会知道自己的大半辈子都将远离上海,在穷乡僻壤揣着梦想过日子。
摄影师沈石蒂也并不例外,他终究不得不离开了熟悉的上海,象他孤身一人两手空空来时一样,又孤身一人离开了上海,手里只有三十多年拍的两万张照片。作为犹太人,他回到了自己的祖国,但他一无所有,年过半百,从头开始。
生存的时代和各自的命运都不是个体能够选择的。
一个人的力量,无论如何,都不具有与时代与命运抗辩、抗衡的基础。
对于变化,无论它发生了多少,有多么离奇变幻,做为个体,也只能接受,安静地无条件地接受。
在沈石蒂摄影展上,一对老夫妇相携而立,神态安祥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一瞬,镜头转换,老夫妇站立在展厅门外,再一瞬,老夫妇消失了,镜头定在老夫妇年轻时的照片上。
时光冷峻无情,但美好仍然有足够的力量穿越时光留存。
更有份量的是人物内心的安定。
这种安定,让他们坦然平和地接受所有,无论荣辱,无论悲喜,不管沦落到何等境地,都挣扎着找寻活着的意义,并且坚持下去,努力地向好里活。
当他们与自己对面相逢,他们能够安然以对。
老上海的一切风华,都及不上这些上海人的这一点安稳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