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可能是咖啡的缘故,还是无法入睡,手中的书仍停在那一页。。
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拿起手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哥哥,明天我出差到上海。”
“好的,欢迎。”几乎是秒回。
吁一口气,睡意来袭。关掉手机,合上书,习惯性地放在枕下,希冀书中情景进入梦中。
不知梦里,是否依旧如初。
01
1991年,我十一岁,小学毕业,升入县里的重点初中。
他十八岁,县里的高考状元,邻里们饭后闲时的谈资。
慢慢的,关于他的话题从状元郎,变成了他傻乎乎放弃清华北大的志愿,被上海交大录取。那时听父母说起,我也觉得这个人好傻,老师和父母不是一直教育我们以后要考进清华或北大吗?
父母单位联合其他单位集资盖房,我们搬了新家。母亲知道他家和我们做邻居时,兴奋劲直接掩过了搬入新家的愉悦。她总喜欢守着我和父亲说,孟母三迁才给孩子找对出路,她一迁就给我创造了最佳学习氛围。我们取笑她挑房时应该选择旁边那户,那是状元府。
我从不觉得未来的状元邻居会影响我什么,倒是很好奇,这个大人们口中放弃清华北大的状元傻子有什么与众不同?
我们迁入新房时,他已去大学报到,一直没见过他。重点初中的学习很紧张,慢慢我似乎忘了邻居家有一个状元郎。
已记不清初次见他是在寒假的哪一天,只记得窗外飘着小雪花。我借口写作业躲在卧室,看风把零星碎雪吹到玻璃上,哈一口气,漂亮的花慢慢消失。
母亲把我喊出去,“小冰,快来认识一下你海业哥哥,他可是高考状元,以后你学习有困难可以去请教哥哥。”
高个子,很瘦,嗯,竟然没有我想象中的黑框厚眼镜,他的眼睛很亮。那时不知道什么叫帅,课本上形容一个男人长得好看,叫“英俊”。
他轻抚我的头,笑着说:“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小姑娘,我们以后可以共同学习。”
他手指很长,手掌很软,在我头发上滑过时的轻柔一直还烙在我心里。
每次我端着本子借口解题敲开他家门时,阿姨都说他帮同学的弟弟妹妹补习去了。阿姨很漂亮,他长得很像她。后来我学会用“气质”形容一个女人,就明白他为什么那么英俊了。
当个状元真累,也不知他的同学有多少个弟弟妹妹。我一直想让他在我的日记本扉页上写几句话,开学时可以拿回班里炫耀一下。直到我结婚前老妈把它锁进了床底下的大木箱里,都未曾能让他留下一点字迹。
虽然,我很希望他能翻一翻它。
02
1996年,高二,我选择读文科。
他读研究生,还是人们经常啧啧称赞的对象。我经常见到他,他的照片贴在学校“优秀毕业生光荣榜”最显眼的位置。
这年寒假,他回来比往年都早,我经常借口看书跑去找他,渐渐和他熟悉。他大多时候不在家,还是说出去给别人帮忙辅导功课。没关系,我总能自己在屋子里静静待着等他回来,因为满屋子都是文学书籍,足够我用来打发时间,我很奇怪他这个理科生的书橱里竟然一本与专业有关的书都没有。
一次我在几本摞在一起的厚书后面,发现了一些歌曲磁带。崔健、张楚、窦唯、唐朝、山羊皮乐队……全都是陌生的名字,我那时只喜欢张学友的歌。任意拣出一个塞进桌上的录放机里,重金属的打击声很快让我皱眉,他竟然喜欢这么混乱的音乐,简直就是噪音。
还未关掉音乐,他就回来了,微笑地看着我。我最讨厌他这种迷人的笑,脸上线条张驰着显现他的男人风度。
“你比我只矮半头了呀,小丫头你别长了呀,再长我就不敢往你跟前站了。”他的手依旧很软,很凉,我有点讨厌他抚我的头,这像一个长辈在表达对孩子的喜欢。
“好听吗?是不是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我嘟着嘴,“是极其讨厌,这些歌太暴躁了。”
“嗯,开始我也不喜欢。可是她喜欢,听多了,我也就喜欢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磁带收起来。
她?怎么会出见一个她?我好像忘了他已经二十三岁了。
他开始给我讲关于她的事情,他刚从她身边回来,她就是传说中的需要辅导的弟弟妹妹们。
他们小学开始就是是同班同学,一直到升入高中。她是单亲家庭,母亲在一家工厂做工。家境贫寒,但她成绩一直很好,一直和他暗中较劲。小学四年级他开始喜欢她,一直到现在。
“那你就追她,娶她呗。”我故意不看他的脸。
“我也想呀,可她总说和我不是同一类人。”
高一时那个女孩子辍学了,不是因为贫穷。她迷上了音乐,很疯狂地迷恋,甚至把母亲给她的学费拿去买了一把吉他,然后整天跟校外的一些摇滚青年混在了一起。他劝她回去上学,母亲给她下跪,都已经阻止不了她。她说课本中没有她想要的精神世界,摇滚中有。
“摇滚?就刚才听的这些噪音中有?神精世界吧?”
他没有搭我的话茬。
“她其实不是混混。她只是喜欢唱歌,喜欢摇滚。她只是很有个性,就是想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你明白吗?”
我摇摇头,我不懂,一个成绩优秀的女孩子不是应该追求上进吗?就像他一样考一个好大学。去唱什么歌呢?
许多年后我懂了一点,有的人把自私,叫作追求。
“你很喜欢她吗?等你毕业会和她结婚吗?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呀?”
“嗯,我一定会娶她的。我要先给她创造一个安逸的条件,让她能完成梦想,”他又伸出手,轻轻拽了一下我的辫子,“因为你是我的小妹呀,你肯定会为我保密的。你也不会劝我不要再理她,对吧?”
我讨厌听别人的秘密,还要替别人保守秘密,那说明你不在那个人的秘密里,你不是最重要的。
我突然有一些难过,但我还是很好奇那个女孩子,“以后你带我认识那个姐姐吧。”
“好,她一定会喜欢你,你那么聪明。”
那时,我也有一个秘密。可是我不能告诉他,因为他在我的秘密里。
03
2001年,我在上海读大四,准备考研。
他在一家网络科技公司做高管,这是他毕业后第三份工作。他经常跳槽,哪里薪水高去哪里。
我问他为什么不读博士?为什么放弃导师给的出国机会?他从不回答我,只是笑。
我知道是因为她在上海。他们住在一起,她白天在租来的房子里睡觉,晚上去一家酒吧唱歌。他从不带我去他们住的地方,却经常带我去那家酒吧听她唱歌。酒吧的老板是个外国金发老头,他们很熟悉,可我很讨厌这个外国老男人,尤其是他盯着我的色迷迷的眼神。
我还是欣赏不了她的音乐,她的摇滚,那种声音让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词——聒噪。
我喜欢踮起脚跟,额头总是差一点就够到他的鼻尖。我常常抱怨他当年抚摸我的头时给下了诅咒,咒得我一直都没再长高。
“这可是完美情侣身高差呀!”他总是笑着对我说这句话。
可是有她在,一切都无法完美。
她喜欢喝酒,每次吼完歌走过来,都会把吉它挂在他脖子上,拉着我们一起陪她喝酒。她喝什么,他就陪着她喝什么,她醉了,他就背着吉它,搀着她回家。
他从不让我喝酒,会趁她不注意替我把她放过来的酒喝掉,然后给我换成苏打水。他也从不让我帮忙搀扶她,在我推开宿舍门时,会准时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到。
有许多男孩子追我,我都告诉他,让他帮我挑。他帮我挑出来的,我会跟人家谈几天恋爱,然后伤心地跑去告诉他我又分手了,都怪他挑得不好。
他后来问我为什么总是分手?
“因为你呀,”我心里想。
“因为他们不够帅呗。”我说。
“你为什么还不娶她呀?你都快老了,”我伸手捏了捏他的眼角纹。
“我还没有攒够钱,还不能帮她实现愿望。她更喜欢自由的生活,她还不想结婚。”
“你觉得她爱你吗?”我第一次用质问的口气问他。
他看着我,又是那种烂烂的笑容,在他手指即将触及发梢,我把头扭到一边。
“小孩子懂什么爱呀。等她累了,我就会娶她的。”他有些尴尬。
我已经二十一岁,已经不喜欢写日记了。
可是我仍然没有勇气告诉过他,他在我的秘密里。
04
2006年,我要结婚了。
他们仍在一起,他换了一家又一家公司,她换了一家又一家酒吧。
考研失败后,我想留在上海工作。可是父母极力反对,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想让我陪在他们身边。我是个听话又孝顺的女儿,我回到家乡。
离开上海时,他去送我。
“你为什么不劝我留下呀?是不是怕我留下会跟她争你呀?”
“臭丫头,又逗我。知道你听爸妈话,留你做什么?”他还是喜欢像多年以前那样摸摸我的头。
可是如果你要留我,我会做个不听话的孩子。
回家第二年,我很顺利地考入了县城一家事业单位。我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我要上班了,回不到上海去了。
“恭喜你,丫头。你长大了,好好工作呀,女孩子还是稳定一些好。”我听得出他是真心为我高兴。
“那你呢?”我问他,“还陪她疯吗?你不想有个家吗?”
他许久没有说话,搪塞了一个借口挂掉了电话。
工作没多久,就有许多热心人给我介绍男朋友。领导的孩子,富二代,教师,医生,我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职业的男孩没被我拒绝过。热心人越来越少,他们说我太挑剔。父母越来越着急,他们很怕宝贝女儿会变成传说中的斗战剩女。
父亲一次重病痊愈之后,我不再拒绝别人给我安排的相亲。我不想让父母再有什么遗憾,他们是最爱我的人。
我要结婚了,对象是个英语教师,人很温和,很有教养。他比我高半头,完美情侣身高差。父母对他很满意,还拿出积蓄帮我们付了首付,在县城最好的位置买了一套房子。
他答应我一定会来参加婚礼,可我找了许久都没看见他。
我们开始给客人敬酒时,他打来电话。本来已经下了火车,可是接到她出事的电话,接着又赶了回去。她喝醉了跟一个老男人打架,砸烂了半个酒吧。
那天,我醉了。丈夫的朋友们一直哄闹,我拿着酒瓶跟他们对饮,喧嚣杂乱,让我想起摇滚,想起上海的酒吧。
酒是苦的,很辣,很烈。
05
2016年,他四十三岁,单身,在上海有了自己的公司。
两年以前他的摇滚离开了他,跟那个我最讨厌的金发老头去了国外,去寻找和呼吸自由的空气。留给他的只有那把曾经挂在他脖子上的吉它。
我也离婚一年多了,女儿八岁,跟着我。离婚时,我什么都不要,放弃所有财产换取前夫放弃女儿的抚养权。
离婚的原因很俗套,前夫出轨,和他以前的一个女学生。她年青又漂亮,她说上学时就开始喜欢上英俊的老师,如果我不同意离婚她会一直等。我不会让她等,一段爱情结束,另一段爱情就会开始,我很乐意就成全他们。
离婚第二天,他给我发来信息。
“我一直都相信有真爱,只是人们都被欲望迷惑了双眼,选择性的瞎”。
我回复他:“惟念美好,依旧如初。”
我合上手中的《简爱》,问他:“哥哥,那她的愿望是什么?”
“在上海开一家只有她自己唱歌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