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在新城区灯红酒绿的酒吧一条街。
由于傍晚的阵雨,空气潮湿而粘稠。酒吧里传来歌手的吉他独奏,低沉缓慢。地面的水洼反射着霓虹灯与来去匆匆的人影,凝神细看宛如身处湖上,分不清哪边是倒影哪边是现实,旋即这番景色被路过的车轮碾碎,随着水花泼向四周。
一位少女靠在酒吧门外,盯着路面发愣。她用手拨弄发梢,不时偏过头观察酒吧的动静。
路过的车灯扫亮她的面容,她两眼无神,头发间插着一把脏兮兮的灰色木梳。
这时有位身着黑衣的年轻人,和他的朋友们走出酒吧。他们显然尽兴而归,正勾肩搭背借着酒兴载歌载舞。女孩披着夜色尾随其后。
“你胆子可真大啊,最近不是有不明人物专门袭击穿黑衣服的男生么,你还穿黑衣。”
同伴们说。
“哎呀,穿什么是我的自由,再说城里什么多人,哪有那么多巧。”
年轻人们一路高谈阔论,拐到小巷,她也跟着拐进去,女孩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如黑蛇蜿蜒前行,接着将前面几人死死缠住。
“有什么事么?好像从我们出酒吧你就一直跟着。”黑衣男子发现了她。
女孩不说话,直直看着他。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看你在学校里默默无闻,没想到还有妹子倒贴给你。”身边的朋友用手肘捅捅他。
“我们不是熟人啊,这姑娘是喝醉了么?”黑衣男生面露难色。
“你为什么要杀她。”女孩喃喃。
“什么?”众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那天看见你了。就是你穿着黑衣在门口,然后骗她开了门。”
大家面面相觑。
还不等黑衣男生解释,那女孩已经掐住他脖子,把他狠狠扔到墙上。
“你知道我的母亲有多伤心么。她到现在还在寻找凶手。”女孩冷酷地喃喃。
“可……可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小伙子被吓得不轻。女孩手腕伸出梳齿般的尖刺,直直扎入他的肩膀与手掌,血色染红衣袖。
小伙的同伴吓得连滚带爬跑出巷子:
“救命啊,杀人了——”
凄厉的哀嚎在夜空回荡。
“啊!又输了!”游戏厅里,车河紫垂头丧气嘟囔。
“考虑到你才刚刚学会,已经很有天赋了。”坐在对面的林下笑道。
“我不服,再来,三局两胜!”女孩很快重整旗鼓,林下从容应战。
少年和维维安则与路人们在一旁围观。
这两人已经打了快十局,车河紫学习能力惊人,人间的大千世界让她眼花缭乱,此刻和林下玩得火热。这款街机在店里非常火爆,多亏林下和老板交情甚好,老板为他们预留了专座。在他们身旁,装着满满一购物车的玩偶,这是她和林下整个上午的奋斗结果。
今早,车河紫正式入住少年的木屋。正巧林下也忙完了家里的事情,在晚上宴会之前,便张罗着带领众人到市区玩乐。
林下先是在老城区找了家老字号请了顿早茶。席间林下还自豪地介绍,前几天他救了一位晕倒在角落的灰发女孩,也是请她在这吃了顿饭。虽然那孩子沉默寡言,但还是对他道了谢。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方。
吃完饭后一群人直接杀到新市区,林下宣布要给车河紫看看“城里人朴实无华且枯燥的生活”。
看来车河紫对这种生活非常满意。
“你不来玩么?”很快连赢三局的车河紫鸣金收兵,与替补队员维维安击掌换位,她用赢的奖品券换了两个冰棍,跑到少年身旁,把冰棍塞到他手中。
而少年则神色凝重看电视上插播的新闻。
“最近随机伤人事件频发,受害者均为穿黑衣服的男性,所幸都无大碍。犯人行迹诡秘,警方虽然逮捕了一批嫌疑人,但依旧没能阻止案件发生。在此我们呼吁当地居民在外出时尽量避免落单,最好结伴出行……”
“城里有坏人么?”车河紫问。
“不清楚。”少年若有所思,胸前的蓝水晶挂坠闪闪发光。
游戏厅里人流攒动,不时有人挡住屏幕。这个电视本身的目的似乎也只是老板给自己消遣的。车河紫兴趣过去便环顾四周,而在人群中她瞥见一位年轻女子神色茫然,在店里左顾右盼,似乎在找什么重要之物,她头发间还插着把灰色的木梳,上面的花纹颇为显眼。
一种奇妙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是什么事情那么急,连头发才梳一半就跑出来了。
车河紫奇怪道。
“对了!”此刻把维维安打到自闭离场,又和其他围观群众陷入车轮战的林下隔空大喊,“我订的外卖到了,你们去门口取来喝吧!”
闻言车河紫兴冲冲跑到店外,只见一位戴着棒球帽,身着冲锋衣,披着茶色长发的女子刚下电瓶车,从后备箱拎出几个塑料袋。
“这些是林少爷点的特制奶茶。请签收。林少爷不简单啊,这种限量奶茶排队都买不到。”
车河紫点头签字,对方浓郁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只打喷嚏。
女子淡淡一笑,随即压低帽檐,拎着一个饭盒大步跨入游戏厅。
车河紫则带着奶茶回去,刚进门就与别人装了个满怀,奶茶溅到了别人身上。
“对不起!我帮你擦干净!”车河紫慌忙翻找附送的餐巾纸,一边偷偷打量对方,发现撞上的正是之前那位头上插有梳子的姑娘。
不过她完全没有表态,双目无神,仅是直愣愣地向前看,貌似没生自己气。车河紫安下心来。
这时从后方传来熟悉的音:“哎呀!可算找到您了!这是您点的外卖,麻烦签收一下吧!”
原来是那外卖女子火急火燎地跑来,把饭盒送到姑娘面前。
“我没有点这个。”姑娘冷冷道。
“是么?可订单信息上说就是您呀。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一下,好好核实核实。”
“我说了我没有点。”说罢她转身欲走,却不曾想被一把抓住。
“小姐姐您别这样嘛。大家都有工作要做,您要是一走了之,再找起来可就麻烦了。这好像是令堂寄来的,或许是可口的家乡菜呢。”
听罢那姑娘似乎改变主意。她接过饭盒,双手发抖打开盖子,而就在下一秒——
一道黑影扑面飞出。在接触到的瞬间化作由念珠编织的渔网,将那姑娘死死捆住,她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鹤天,收网!”外卖女子高喊。
从人群中一位男孩显露身形。在他的手势之下,念珠如同活物伸缩紧缚,令目标完全无法动弹。
车河紫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目瞪口呆。
“哈!没想到吧!老娘为了逮你,专门染了发还喷了香水!看你还往哪边跑!”只见那女子摘下棒球帽,撩拨茶色长发,鹤天则默默走到她身边。
这正是昨天在避役家中遇到的海柳。
“我们可真有缘。抱歉吓到你了,已经没事了!”海柳向车河紫笑着竖起大拇指。
“海柳,她不是本体!”鹤天提醒。
“什么?”
那姑娘的确是被捆住了,可她头上的梳子却不知何时自行脱落,有生命似在地上快速滑行。
“别让她跑了!”
鹤天挥手,那念珠化作绳套紧随其后。在顾客的脚下与街机的缝隙中,两者行云流水你追我赶,如同赤链蛇追逐逃窜的灰鼠。
“她昏过去了。这只是被她附身的普通人,怪不得嫌疑人有这么多。”检查完那姑娘的状态后海柳喃喃自语。
这在排练什么话剧,还是什么当地的比赛?车河紫激动得满脸红光,喝着奶茶观战。
追至大厅,眼看念珠就要捆住目标,却见梳子突然消失,烟雾散去后一位灰发少女站起,身上布满和梳子一样的花纹,右臂被念珠死死纠缠。她抬手招架住念珠的力量,稳住身子,咬牙僵持,与另一头控制念珠的鹤天势均力敌。
车河紫差点被奶茶呛到。昨天就是这副面孔害得她从树上跌下来。
鹤天深知念珠在不停吸收对方的体力,不消半分钟她就会束手就擒,这样耗着倒也好,免得对手暴起伤及无辜。
“别和她闹了,早点解决为妙!”
说罢海柳旋即声东击西,突袭少女右侧,想乘她被鹤天牵制时攻击下盘将其放倒。
而鹤天的警告早被她丢到脑后。
作为回应,少女四周突然冒出大量宛如梳齿的尖刺,它们相互交错,形成尖锐的屏障,寒光闪闪。海柳眼明脚快,及时刹住,往后一跃,拉开距离。这些尖刺随后浮出地表,朝四面八方射去。
“居然还能挣扎?”海柳惊道。
而其中一枚尖刺就直朝车河紫射来。
车河紫直觉眼前一黑,再睁眼,海柳已将尖刺挡在手中。
“直接在这开打?老娘当年也没这么莽啊!”海柳喊道。
而鹤天则不得不分散念珠,在周围形成大网拦截其他的尖刺,所幸无人受伤。
而缠住少女的念珠则韧性大减,灰发少女趁机挣断念珠,佛珠散落一地,她转身逃跑。
此刻海柳为了救车河紫已经与她相距甚远,而以鹤天的行动力也不可能追上她。少女变出尖刺破坏面前的玻璃,试图翻窗逃离。
这时车河紫只听鹤天喃喃:
“收。”
散落的佛珠从四面八方朝少女射去,如同子弹袭向闯入陷阱的猎物。
少女一声惨叫,跌倒在地。紧紧吸附在她身上的佛珠彼此生出细线相连,很快将她五花大绑。
待她挣扎着抬眼望去,鹤天已站在她面前。
“结束了。”他淡然道。
“哦!不得了不得了!”海柳在一旁鼓掌起哄,“最近的新生代越来越棘手了,这就是人类所谓的后生可畏吧?”
“还不是你鲁莽行事,才出这么多岔子。老毛病怎么都改不掉。”鹤天给她泼冷水。
“嘿嘿,这里人太多,姐姐没办法使出全力嘛。”海柳红着脸找台阶下。
“看在上次你救过我的份上,这次我们又扯平了。这趟没有破坏公物,真是阿弥陀佛。”念珠把灰发少女拖到鹤天脚下。这位小巧的少年掸掸身上灰尘,准备和海柳离去。
然后两人迎面撞上两眼放光的车河紫。
“刚刚真是太棒了!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很好奇!”车河紫抓着他们不放。
“她没有被影响啊。果然不简单。”鹤天思忖。
见车河紫不解,海柳解释道:“你先看看周围。”
车河紫扫视四周,所有人依旧兴高采烈地坐着自己的事情。林下在打街机,维维安在一旁观战,少年则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好似刚刚这场恶战不曾发生。
四周出奇地安静,而且所有人都动作都被放慢了。
“考虑到我们工作的特殊性,有时候得对现场做一些处理。现在他们是感觉不到我们的,不过仍然可能被打斗波及。可能是出了什么差错,你应该也和他们一样。”
车河紫不明觉厉。
“那你们抓的是谁?为什么要抓她?”
“她是……呃,我们的同胞。如果放着不管就会到处伤人,之前她已经伤了好多人类男性了。”
被抓住的女孩突然打断道:“那也没有办法,我必须要找到那个杀人犯。我要为母亲报仇。”
“我懂你的迷茫。但没有必要伤及无辜吧。”海柳叹气。
“我不明白!”那女孩突然起身跪坐,“我们不是同胞么?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我只是为了完成母亲的愿望,她明明那么伤心……”
母亲?车河紫细细品味这个模糊而温软的名字。
“你现在的记忆很混乱。”鹤天缓缓开口,“你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虽然很遗憾,但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想和你说。请走一趟吧。”
“我不要!你们放开我!我还得回去见她!”少女奋力挣扎。
海柳他们置之不理。
这时周遭人们开始投来异样的目光,不时传来谈论:“怎么会有女生被绑住?拍电影么?”
海柳与鹤天也察觉出氛围古怪。
“这次失效得怎么这么快。”鹤天嘟囔道。
“总之先回去吧。反正人也抓到了。”海柳说罢扛起少女欲走,没想到她立刻开始哭喊:“救命啊!他们要把我抓走,我要见我妈妈!”
“喂你乱嚎什么呀!”海柳连忙把她嘴巴堵上。这不喊还不要紧,一喊周围人纷纷面露惊恐,人们围上前来,如临大敌,还有人已经拨通电话报警。之前被附身的姑娘也颤颤巍巍被人扶起,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女孩是你什么人?”围观群众问。
“真棒。有我们受得了。”鹤天苦笑。
“这是演习!”林下见状连忙过来解围,“这些人我都认识,不是坏人。他们现在客串人贩子,来配合基金会的安保模拟,大伙都散了吧。”
闻言众人面面相觑,又见发话者是林下,人群便半信半疑地让出一条缺口。海柳向林下作揖鞠躬。
维维安和少年站在人群最外围。面对这场骚乱,维维安无所谓地笑笑。
“举手之劳。下次你们别挑这种地方。人多眼杂还容易……”林下的话被打断了。
只见那个被捆住的女孩开始剧烈挣扎。她当然不可能挣脱鹤天的念珠,她越是抗拒,念珠的线就勒得越紧;而念珠越是要束缚她,女孩的挣扎就越发激烈。很快念珠割裂衣服,直接陷入白嫩的皮肤,所过之处鲜血淋漓。
人群中爆发出惊叫。
“你不要命了!”海柳惊恐。
少女不为所动。血迹沾湿她的衣袖,她因痛苦不住呻吟,可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因为她试图用蛮力挣脱,急剧收缩的念珠已经把她勒成一团,她艰难蠕动,泪水混杂血水布满脸颊。
这已经不能用“演习”的借口一语带过了。人们议论纷纷。
“鹤天,先松绑吧。”海柳叹气,“不然她一定会死在路上。”
“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她会逃得比谁都快。”
“我知道。但我们目的不是害她。”
鹤天沉默许久。最后他做出手势,念珠缓缓脱落。
得到自由的少女跪在地上喘息片刻,随即纵身扑向离她最近的车河紫。
“让我离开这,不然这人类就没命了!”
她用尽全力,试图亮出自己的獠牙。周围的人群已经因为恐惧沸腾。
车河紫很配合地站在她身旁。昨天早上的经历已经让她处变不惊,此刻更加深信“绑架”是人类世界的日常活动。她感觉到女孩的手正抵住自己的脖颈,很冷,发着抖,有些脱力,完全没有一位绑匪该有的压迫感。
林下与少年慌了阵脚,周遭人们也陷入混乱。
海柳率先举起双手:“你不要一错再错。这个女孩是无辜的。”
“我的事情不要你们管!”少女咆哮。
海柳眼神示意,鹤天收回念珠,缓缓退后。
周围路人也在海柳的命令下离开大门,为少女离开让出道路。
“海柳,你这是什么意思?”林下悄声道。
“放心,她逃不远的。两人我们都会原封不动带回来。”海柳回答。
林下无话可说。
少女喘着粗气,掐着车河紫的脖子退到游戏厅大门口。
她身上散发出灰色的光芒。
“身负重伤还这么做,只会透支自己的生命。愚蠢。”鹤天评价。
随即女孩制造出尖刺戳破门口的一排庆典气球,霎时间里面的彩纸漫天飞舞遮挡视线。人们的惊叫淹没现场。
而待混乱平息,两位女孩已经不见踪影。
车河紫回过神时,自己正身处陌生的巷子深处。身旁的女孩捂着肩膀,面色痛苦,靠着墙缓缓倒下。
车河紫连忙将她扶住,可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如果此刻逃跑,对方完全没有能力把她追回。但车河紫看见女孩这模样,又不忍心丢下她一人。这巷子望不见尽头,寒风在耳畔疾驰,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现在最好的选择是留在原地,在看住女孩的同时,等待海柳等人寻来救助。
“请问有人么!”车河紫颤巍巍喊道。她见女孩脸色苍白,现在只能向他人求助。
单薄的声线在巷子回荡,越传越远,越传越小。回答她的却只有乌鸦断断续续的嚎叫。
看来这里只有她自己了。
“你在喊什么。”下一秒她的喉咙已被尖刺抵住。
灰发少女的手中伸出尖刺,绕成圆环卡住车河紫的脖子。车河紫只觉身子一歪被拉到对方面前。
“你还是我的人质。我可不会把你轻易放跑。”
她毫无威慑力地命令道。车河紫则盯着她的眼睛。
“你的眼睛好漂亮。可为什么那么悲伤呢?”
女孩的手颤了一下。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车河紫接着问。
“落尘。”
似乎被她跳跃性的思路吸引,女孩沉默后小声道出自己的名字。
“好美的名字。对了你为什么可以变成梳子?我也认识两个人,他们可以变成风铃与陶笛呢!你认识他们么?”
既然能如实回答自己的问题,且有些动摇,说明对方还有交涉的余地。车河紫绞尽脑汁恨不得把自己在云端的所见所闻全和她说一遍,好拖延时间等到海柳过来救援。
“不可能!你根本不了解我们付丧神!我们怎么会亲近人类!”落尘怒道。
“他们说过,被抛弃的物品可能会因为怨恨化作付丧神……”
“我没有被抛弃!”落尘打断。
车河紫不敢说下去了。
这时耳畔传来易拉罐的声响,两人“唰”地同时转头,只见一位棕发姑娘站在不远处,身着满是补丁的连衣裙,迎着目光正傻笑着冲她们挥手。
而下一秒,还不及车河紫阻止,落尘已经变出尖刺朝那姑娘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