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觉得自己老了。电话那端,小芸姑娘的声音又娇又脆:“我不想劳驾你的,真正过意不去,可是我家那位,你知道的。”
她家那位,胡三怎会知道?连人都没见过。但小芸很聪明地,在这个节骨眼上停了下来,一阵意味深长的沉默。胡三不由发怵,握着电话的手,有点抖,连汗毛都立起来了。老了老了,怎么这么不禁吓?这感喟,无端冒出来,像一记耳光,打得胡三猝不及防。
他熬到下班,没坐学校的班车,一人沿着环城路回家。这环城路,原是古城墙的遗址,路边有好些树,都上了岁数,沉淀了岁月的风霜,有一份人工无法干预的气场,人走在树下,不由幽静、妥帖。胡三纷乱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他此生没别的嗜好,就爱好点天然,在人群里憋屈,在空旷处才适意。他平日追逐女人,与人游戏,有三分认真和七分天真,自诩荡子,并不觉得愧怍。
那年他携小芸游环城河上的澜公桥,是落雪时分,天地一片白。他站在桥上,指指点点——你看,你看,简直是一幅幅倪云林,处处留白。
小芸飞眼看他:“你倒好,处处留情。”
胡三很受用,呵呵笑道:留白处,就是让人用情的嘛。
六年前,他带着三个研究生到古镇采风。入住的房东家隔壁,有一家小医院。医院里的几个女护士,常年租住此处,她们的宿舍就在他们的楼上。
初到是客。待渐渐混得眼熟,胡三吩咐了房东,在客厅里开了个茶话会宴请护士小姐们。她们都不忸怩,大大方方来了。虽是茶会,倒也准备了酒,一时很热闹,大家玩得非常尽兴。这些护士小姐虽是小镇姑娘,脂粉不施,但自有一种本色,清清爽爽,让人眼目很舒服。喝酒行令时,胡三留意到坐在身侧的姑娘坐立不安,一张粉脸在灯光下,红一阵白一阵,像一朵着色的牡丹,饶是可爱。他不由偏过头去,低低地对她说:不要怕,轮到你,我都替你喝罢。后来果真不食言,也不避嫌,只要罚酒令行到姑娘身上,他就伸手把酒抢过来喝了。大家起哄:“哎——这不太好吧,胡教授,你对王护士偏心。”
胡三笑:不偏心,你们当中谁要我喝,我都喝。话音才落,大家都端酒站了起来,起哄得更欢。
结果那一晚,胡三生生把自己给折腾醉了。
次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屋子静悄悄的,那三个学生外出写生去了,楼上也悄无声息。胡三觉得嗓子干得冒烟,想爬起来弄一口水喝。
他这里才有动静,房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推开,只推开一条缝,“你醒了?”是王护士的声音。
胡三有点意外,却格外高兴:“你怎么没去上班?”
“我昨晚跟护士长说了,今天留在家里。”
“你想的真周到,我没事呢。”
出了房门,见到这位王护士,他留心问姓名。姑娘露齿一笑:叫我小芸吧。
小芸招呼胡三喝了一碗热粥,又随他去江堤上寻学生。
一路上,两人闲闲地说话,不时有挑花映入眼帘。胡三不由跟小芸说,这桃花难画 ,因要画得它静。
见小芸不解,他又打了一个比方,就好比一个天真浪漫的山野丫头,你偏要她端庄大方得体一样。
“那她是什么样子,就画什么样子呗。”
小芸姑娘一脸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胡三注意到了,这姑娘爱嘟嘴,像跟谁赌气撒娇似的,她又有点婴儿肥,着实可爱。
当下被她逗乐,打趣道:原来小芸姑娘爱照相,哪天我要好好拍拍你。
“我不美,哪天拉上艳子姐姐吧。”
胡三问这“艳子”是谁,小芸不由讶然出声 :就是张护士呀!你没印象?
张护士?胡三倒是有点印象。有一次上下楼梯,不小心撞上,那姑娘弯下腰去,呼呼喊痛。他赶紧伸手扶起,她定定地看住他,眼珠子乌黑,水汽弥漫,一副即刻要气绝的样子,看得他心惊肉跳。
所以当下就反驳:“我看,你们这几个护士,除去张护士,个个都好看。”
小芸又是一副大不以为然的样子,道:“怎么可能?她最时髦。”
胡三本想跟她说,这“时髦”是装模作样,乔张乔致,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么争辩,真正坏兴致,暗暗把这话给咽了回去。
说话间 ,两人上了江堤,堤下是河滩,三个学生不见踪影,不知野到哪里去了。江风浩荡,小芸一时兴起,撒腿奔向堤下滩地,胡三只好随她,也跑向堤下。
正是三月时分,春事浪漫到难管难收,整个滩头上,绿油油一片。小芸告诉胡三,哪些是蒲公英,哪些是马齿苋,哪些又是荠菜。她不知道胡三是从山窝窝里出来的,见他一脸兴趣,饶有兴致地问,听得津津有味,格外说得有兴头。
胡三觉得这时节,诸事都好。滩头是湿地,一走就落下一个脚印。小芸在前面领路,小小巧巧的脚,一双圆头布鞋,胡三步步紧趋,仿佛是小时跟自己的娘到地头。娘的脚印落在地上,他蹦蹦跳跳地跟在后头 ,一步一步踩着脚印走。有时跳得急了,脚步收不住,扑到娘身上,娘没留意,一齐滚落地上,娘翻身坐起,一面帮他拍去泥土,一面笑骂:你这跟屁虫,猴样。
走了一段路,小芸姑娘察觉到了,停下来,笑着看住他:“原来胡教授这么顽皮。”
胡三嘿然一笑:当顽皮的时候,要顽皮。
那天两人挖了好些蒲公英回来 ,没篮子装,胡三把外衣套脱下来,做成一个包袱,带了回来。
房东见他们两人一脚泥巴地一齐进到院子,好不讶异。但没多说,帮他们把蒲公英收拾干净,淋上香醋、麻油,在吃晚饭的时候端上桌来。大家都道好吃,嫩脆、爽口,不由感慨:还是要时节对头。这大自然就有这么奇,你赶上时节,它就给你好口头。这蒲公英,如果是清明之后,就下不得口了,苦,而且柴。
说起野食的吃味,大家都来了兴致,连邻桌的护士小姐们都凑了过来。有的说最好吃的野菜当是香椿头,这一点胡三颇为赞同。这香椿头,最简洁但也是最好的做法,是凉拌,有的人嫌弃生香椿的青气,要用滚水过一道,真正可惜了。这吃香椿,其味在其次,在口齿间;其声才是真正滋味,是人间滋味。它挼搓时有脆响,入嘴细细咀嚼,那簌簌之音,跟蚕咀嚼桑叶的声音相若,统统是匹咻之声。这种声音,是可以把你的记忆唤醒的,记得自己是个乡下人,就活在自然万物中。
大家听他高论,倒没了兴趣提筷下箸了。坐在对面的小芸,抬头瞄了他一眼,胡三觉得有点意味深长。
饭后,胡三经过水房,见小芸在里面洗衣服,不由探进脑袋问:“吃饭时,对我有话说?”
小芸两手都沾着肥皂沫子,不自觉地掠了掠鬓角,灯光下那张脸,让胡三觉得有点端凝。
“胡教授,你好会骗人。”她一本正经地说。
“哦,是吗?”胡三含笑看着她:“我倒是骗了你。”
“是哦,下午你还说从见过也没吃过野菜的,但现在我知道了,你不仅吃过见过,还样样比人精。”
她又嘟起了小嘴,补充一句:“你好会骗,真坏。”
胡三没接她的话头,他伸过手去,捞起脸盆里的衣服,叹息:“这衣服,洗了可惜,我明天还想穿一天。”
小芸一张小嘴嘟得更高:“好多泥巴,好意跟你洗,倒不领情。”
她像是受了委屈,却满眼欢喜,伸出一只手,作势要打他。胡三笑着看定她,期待那手落下来,但小芸到底不敢造次,端起脸盆,飞红着脸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