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2011.12《中国故事》杂志。ID:李石头,文责自负。
从王峰看到侯雪艳的第一眼,他就在想,我得和她搭讪,这是一件必须的事。侯雪艳斯文冷艳,但王峰以为吸引他的绝不是这些,而是,看到侯雪艳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她是一个同类,就比如在辽阔寒冷的南极,一只企鹅经过长途跋涉终于遇见了另一只企鹅,而不是一只企鹅遇见了一只海豹或一只沙鸥。
王峰觉得自己是一只企鹅,一只来自南极的企鹅,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到人群之中,城市之中。从南极来到了亚热带,与所有的生物都是异类。
王峰在一家机关上班,很多年了从未发生过变化。一毕业就考了公务员,然后在这里的业务窗口上班。他每天面对着前来办事的人员,向他们解释政策,介绍办理的流程。桌子对面的吕晓总是十分的不耐烦,吕晓是一个临时工,每年都考事业单位,但一直没有考中。吕晓的爸爸是一个私营企业的老板,最不缺的是钱,最缺的是吕晓一个稳定的岗位,一个体面的婆家。宁愿一个月二千元不到,她老爸也不让她回家,就让她在这呆着。呆着就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就可以在介绍的时候说,吕晓,25岁,本科,人在住建局,家在华林小区,身高一米六五,这些都是天平上的筹码,天平的另一边要有与之等量的筹码,这交易才谈得成。
但吕晓很觉得有颐指气使的必要,每有前来咨询的人员,她都非常不耐烦的语气,似乎唯有如此可以彰显她的高人一等。真是一个肤浅的女孩子,王峰想。其实王峰这么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吕晓刚来的时候,对老大哥的王峰毕恭毕敬,请教的时候非常甜美谦虚。但是几个月后,当她知道王峰在这里工作十年还不过一个小小的科长,同批进入的早就纷纷升走,她的恭敬已慢慢的变成了不以为然。
每一个来过的临时工,基本都经历过这样一种变化。王峰默默地忍受下去,就像一道红烧鱼的菜,一根刺划过了喉咙,但他没有吐出来,而是咬着牙,在周围的人群中不动声色,悄悄用力地咽下去。划过的地方一定有了细小的血痕,但那是看不到的,看不到,就等于没有。
这么多年,王峰就是学会了使用这种办法来消解他遇到的种种不快。看不见,就当作没有。一个人活在世上,是需要消耗掉种种不快的,你消耗不快的能力,就是你活下去的能力。曾经在妻子离去,一次酒醉又醒来之后,王峰面对着窗外穿过云层的月亮,默默地弄明白了这么一个重大的道理。当时夜色幽深,万物淹没在这幽深的夜色中,唯独天上有一团淡灰色的光亮,而那光亮的集中点,就是那轮午夜的明月。王峰看着月亮,他感觉种种的痛苦就像此刻的夜空,在经过一个深远而高密度的凝结淤积后,逐渐变轻,变高,变得空静而旷远。那一刻王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透明的羽毛,不停地往上飞升,一直飞升到太空中去,在月光般的澄明中淡化为一团轻烟。
妻子离家出走意味着婚姻的终结,而这正是当年父母之家的复制,只不过当年离家出走的是男人,而现在是女人。失去了父亲的母亲,视自己被判了死刑,于是在某一个夜晚投进了镇上的一口枯井中。母亲不是淹死的,是摔死的。不知为什么王峰一想到母亲是摔死的,就立时骨骼之中有碎裂的感觉。似乎假如那不是一口枯井,而是一口水井——假如母亲是淹死的,那么这种碎裂的感觉会有不同。
那一年王峰已经上大学了,他喜欢着班里的一个女孩。女孩似乎也喜欢着他。现在想那真是人生一段美好的历程,彼此有好感而没有挑明,猜测中的甜蜜,向往中的满足。悄悄地买了饭,等在那个角落,女孩便也去买了饭,然后坐过来一起吃。王峰想过段时间我就向她表白。但在接下来的寒假里,王峰经历了与母亲的生离死别。再回到校园,王峰自己都觉得世界已经变化,他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他没有办法再去以从前的心情对待那个女孩。或许就是这种自我的感受散发出去的气息让女孩闻到了,然后没有一个字的说明,慢慢变得疏淡,似乎放假前那种此情默默的氛围都不过是臆想。
现在,王峰看到侯雪艳的几分钟已获得一种信息,侯雪艳跟他是一样的,她也是一只来自异地的企鹅,企鹅在亚热带注定是无法栖居的,它们穿过丛林和旷野,高山和江河,有时也飞过人丛密集的城镇,但是永远没有栖居感。王峰每天回到家里就是他一个人,隔壁是个画画的男子,一脸皱纹,胡子拉碴,从来都没有人来买他的画,他的职业是一个超市商场的保安。他说他曾经开过一次画展,但不管是真的假的,王峰都相信这个叫老邢的画家是一个好人。画家的家里养着许多鸟,阳台上挂满了鸟笼。这房子据说原来是画家弟弟的房子,弟弟一家出国后,这房子就归老邢看管了。画家还养了好几只小狗,他看到街上没人要的流浪狗就领回家,他和这些流浪狗一起吃饭,他把自己的馒头撕成小块,都扔在菜汤中,那些狗的馒头扔在另一个盆子里的菜汤中。老邢每天中午回家二十分钟,匆匆忙忙,主要为了回来喂那几条小狗。有时实在忙不过来,就委托王峰替他喂食。
邻居对老邢家的狗普遍抗议,多次来找,物业的人也来找,说是居民反映和要求的。老邢每一次都喝得两眼发红,脚底轻飘飘的,热情邀请人家到屋里来,但没有一个人肯进去,老邢的身上沾满了细细的白的黄的黑的狗毛。人家当面抗议,老邢就说过几天,过几天找到主人就送走。邻居走了,老邢继续喝酒,压根不提送狗的事,也从来没打算为狗寻找一个新的主人。他继续若无其事地和那些狗们和睦地生活在一起。
老邢偶尔也翻检出一大堆卷起来,卷成卷的纸,关闭了房门,打开来给王峰看,上面画的都是同一个女人,少女,少妇,中年女人,但面目都是一个人的面目。老邢说那个女人是他的初恋,说的时候他有点遮遮掩掩,但说着说着就把不住了,说她的身体光滑而湿润,如一枚水底的生物。“那时候我还年轻,我是一个画家,我的画作发表在中国书画报上。”有一次老邢的老板因为他醉酒骂了他,老邢回来嘟嘟囔囔地说,将来你死了,连个讣告也没有,我死了,报纸上总要给我发一个讣告的。每次讲到这个,老邢都甚为自许,一丝骄傲从他的眉宇间升起,那个死后的报纸上的一句话对他是如此重要,他用这条没有看到的讣告和他的老板做着精神上的较量。
其实老邢是个特别老实的人。后来有次他又喝得烂醉之后王峰才知道,老邢的女人是他一个近亲的表妹,两个人年轻时候有过一段纠结,因为家里人强烈反对,所以最后是不了了之。老邢真的很有绘画的天赋,在他的笔下,三下两下就出现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鹅,大鹅摇摇摆摆往水里去了;又三下两下出现了一只黄狗,这只狗先摇头摆尾,又似乎正向着看画的人发出威胁的吠声。
但老邢极少画画,三四年来王峰只看到老邢画过两次画,都是春天,老邢将自己捂了一个冬天的被褥搬运到阳台上去,一一抖开,于是那阳春的光芒水似的扑洒下来,落在那些油污兮兮的铺盖上。在那抹阳光之中老邢眯眼如睡,静静地站上片刻,然后便如洗了澡一般,眉眼间见到清新的表情。他翻出已经快要发霉的画夹,撑在晾晒的被子后面开始画画。被子的阴影一半遮在画板上,一半落在老邢的后背上。画画时的老邢真有一个艺术家的气象,他的眼睛里是看不见周边万物的,他似乎重新喝醉了酒,一个人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沉迷而酣畅的,遨游于一个梦境般的世界。
也只有在那样的时候王峰相信老邢曾经是一个画家,曾经开过一次画展。据说那时他在市物资局上班,业余时间都用来画画,终于画出了一点名堂,很多地方上的人物都来求老邢的画作,很多人邀他酒局,很多墙绘的工程任务都请他去画。那是老邢最为风光的一段,那段时光就像一个失去的宝藏继续陪伴并安抚了了老邢的余生。
那个表妹后来还喜不喜欢老邢他没有说过,王峰知道的是老邢有时去楼下的洗发店找小姐,但老邢从来都不承认。被王峰遇见从不理发的理发店出来的那次,老邢说,我去问一问现在理发的价格。
老邢说当初为了达到结婚的目的,他们向长辈一再表示一生都不生育。近亲结婚的唯一阻碍就是将来孩子的健康问题。老邢说不近亲结婚的人生出来的孩子就一定健康吗?这么问的时候老邢又醉了,他已经有了酒精依赖,只有在喝酒之后老邢才是一个敢说敢爱的老邢。每次酒醒后老邢立马又变得萧索,如深秋初冬的树枝上挂了白霜的最后一些枯叶。
老邢和表妹是不敢生育,王峰和前妻却是无能生育。前妻一直怀疑是王峰的问题而王峰一直表示顺其自然。王峰拒绝去查体的结果更坚定了妻子对他没有生育能力的怀疑。一个没有生育的男人就如同一个不完整的男人,丧失了阳刚之气的,甚至失去了基本性能力的、没有阳具的男人。王峰从不这么以为但一直无法抗拒别人这么认为,尤其是无法抗拒妻子这么以为。妻子从未这么表达而王峰却感到这种表达无处不在。
后来老邢的单位效益下滑,直至入不敷出。那时市里的报社社长想请老邢过去,说要开辟一个漫画版块,希望老邢能过去主持,老邢一下子又满怀希望,但社长在征求老邢的意见后,又去找老邢领导谈时,被领导一口谢绝了。
多年以后已没有人知道领导的想法,大概单位马上就要垮掉,领导自己也前途渺茫,他绝不希望手底下的人先行脱离苦海,跳入龙门。就这样老邢的一条眼看着是光明的通途被生生截断了。从此老邢就像一条老狗一样趴在那里,失去了所有的盼头。直到报社也成了一个末日的产业,他仍旧耿耿于怀。
王峰从未将老邢当做一个同类。他觉得他更像一只惫懒的老狗,这没有贬义,只是这只狗太老太颓废,每况愈下。后来单位很快解散了,他到一家企业去,一开始在办公室,因为老喝酒耽误事,便被调到了物业。再后来企业改制,精简人员,所有闲杂人员一律辞退,之后老邢只得去一家商场应聘做了一个反反复复将顾客推走的购物车推回原处的保安。那种反复一如王峰每天按时上下班的反复,操办各种群众业务流程的反复,西西弗斯的反复。众生的反复。在这种无穷尽般的反复中,王峰快四十岁了。
王峰和老邢算忘年交,王峰想也许老邢就是一个更加颓唐的自己。尤其在那个春天,老邢心血来潮拿起画笔来的时候,骤然间散发出一种明亮的东西,这种东西把王峰打动了。所以王峰一直以为,不管全世界的人怎么看老邢,他王峰还是对老邢有一种体恤和尊重。
但是遇见侯雪艳的第一眼,王峰就认准了她是一只企鹅,一只来到了亚热带的、故乡在南极的企鹅。王峰坚信这一点,他想我应该和侯雪艳去搭个讪。想到搭讪的时候王峰大脑中出现了一些画面,侯雪艳站立在自己身边,冬夜的有点凛冽的道路,有点凛冽的路灯灯光,大街上空空荡荡,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王峰想这么多年我就是为了遇见她,一切都将重生。
王峰想的就这么多,并不考虑接下来会怎么样,爱情到头来无非是这么一回事,不是A,就是B,只有两个选项,没有其他。
只是在这一切之前,似乎都需要一个链接,比如现在,王峰想的就是,我已经知道了,世界上还有她这样一个人。我得用一种最自然的方式,顺理成章的借口,跟侯雪艳搭个讪。王峰想我已经老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一个人,没有妻子,没有父母,没有儿女,我什么都没有。上级无法左右我,我从不去他的门前低头,拜会。为了这种坚持王峰付出了代价,妻子说他固执,同学说他迂,也有人说他轴。但王峰想我只能固执,只能迂,只能轴。从母亲被人从枯井里打捞上来的一刻王峰就封闭了和这个世界相妥协的那一扇大门,他关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这间屋子不被所有的人看见,只有王峰一个人躲在里面,他只有躲在那里才有一种放心的安全的感觉,因为这间屋子是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所有人都看不见,所以也就所有人都进不去。惟其如此,王峰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完全的属于自己之处。
在这里王峰可以一个人都不理睬,不理睬对面的吕晓,不理睬大厅里的任何一个同事,他和工作的对象交谈,交谈的时候王峰语气平静谦和,有条不紊,世界似乎是一架精密的机器,每一个链条都是提前设计和操练好的,一起按部就班地往下运行。王峰控制自己控制得很好,所有人都看不见他有一间独立的小屋他自由地在里面转身和呼吸。其实也没有人注意他,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办理业务的大厅中,来来往往的人里有一个王峰,他是一只来自南极的企鹅,没有人能看出一切如常的他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直到侯雪艳的到来。她在所有前来办理业务的人群中出现了,她的业务已经完成了一半,王峰所有的期望都寄托在侯雪艳必定还要再周转十分钟,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王峰要在最后的时刻来临之前和她搭讪,比如,邀请她吃一顿饭,或者仅仅去哪里喝一点什么。
在王峰这么想的时候其实是在设计一场邂逅。但王峰并未意识到这个,设计来的只能是妻子而不是爱人,而妻子已经走了。他在少年时代就向往着有朝一日遇见一个女人,就像天空飞过鸟儿雨过了天会晴一样自然的生命中走来一个女人。当他结婚并和妻子生活七年之后他以为妻子绝不是这个女人,也许这个女人永远都不会出现。王峰一点都不焦灼,他把每天的日子都过得按部就班,他在一种钟摆一样准确的规律中作息和来去。他经常在一秒钟内爱上一个女人,又在下一秒彻底放弃。王峰从不出去旅游,他是天生要生在他现在所处身的一切位置的,他接受这一种安置。王峰朋友不多但还是有几个朋友,王峰和他们的关系就像和前妻的关系一样,你愿意来找我,我也愿意,你不愿意,我就接受这不愿意。
侯雪艳穿着一身墨绿色的风衣,她的手指有点粗短,和她的身材不符。侯雪艳的耳垂是那种有点大的耳垂。侯雪艳的眉毛有点稀疏,远山如黛。侯雪艳并不是美,而是一种出神的表情让王峰觉得面熟,最最关键的,他在侯雪艳的脸上看见了一间孤独的小屋,那间小屋如一件行囊,随时背着行走到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就像老邢在某一个春天忽然拿出画笔要打开他的那间小屋晾晒一下,让阳光洒落下来,让一切都通通风。
当一间看不见的小屋遇见了另一间,于是在这个亚热带的地域在这个城市一只南极的企鹅终于遇见了另一只来自南极的企鹅,如果不主动往前走,那么他们将永远地失去了互相辨认的机会。
就是怀着这样的紧迫感,在侯雪艳刚刚走出行政大厅的时候王峰忽然追了出去。他感到一种失去的焦灼,就在那个墨绿色的风衣穿门而过的时候王峰感到了灭绝的危险。一种神秘的力量拉着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往前奔去,他穿过身边的人群向那个墨绿色的背影追赶,当他赶到玻璃凯旋门的时候侯雪艳已经下完最后一级台阶走到一个站牌的旁边。王峰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否则她就永远地消失不见了,一旦她上了车,就将彻底消失,永不复现。于是他几乎逃命一样的前奔,就在他到达离侯雪艳不到十米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奥迪Q7停在了侯雪艳的身边。
“侯雪艳。”王峰听到自己的喉咙中平生第一次喊出了这三个陌生的,刚刚从她申报的文件中看来的字,这三个字排列在一起有点奇怪,然而跟她又那么搭配,然而从自己的口中喊出又那么出其不意,好像世界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动。就在这时侯雪艳回头看了王峰一眼,她的脸上带着那间看不见的小屋,随即车门从里面打开。就在她坐进去的时候她问:“是叫我吗?”但这时车辆已经启动,王峰没有来得及再说一句话。街上很多的人很多的车辆,王峰觉得自己如做梦一般,在一个跟每天都无差别的日常里与一个唯一的同类交臂而过——或许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同类,而是一只来自南极的飞鱼或者沙鸥。
接下来王峰想起老邢那些陈旧的工笔画,或许工笔画的姑娘就是那个从来都不会给人理发的理发店里的女人,多年后一切都已发生变化,连老邢自己都不知——也或许世界上从来都没有那么一个表妹,一个光滑而湿润的女人,即使有也早已在烟火缭绕的生活中老去了。而这个城市更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企鹅,企鹅的幻象是从侯雪艳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突然出现的,现在也已随着她的消失而很快地消失。2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