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一表人才,玉树临风,一米八的个子,英俊挺拔。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有知识的人。
那年村小学缺少老师,他所在大队的生产队长将文质彬彬的他推荐去做了老师。他脱下沾满泥水打满补丁的工作服,换上洗得发白的布衫,不用再陷在泥水里,因怕蚂蟥叮咬而被人嘲笑;不用被毒辣的太阳晒脱一层皮;双肩不用被扁担磨得起血泡,站在讲台上给一群天真调皮的孩子上课,就可以得到十分的工分。
他这样的人,天生不属于农村这块广袤的大地,他更属于知识分子家庭,可他投错了胎,不仅投胎到了这片农村大地,还是个一贫如洗的家庭。
为了感谢这个队长,他答应这一年把一半的工分分给队长以表谢意,如此一来,他虽不用干苦力了,可家庭收入更少了,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更紧巴了。
02.
他已到了适婚年龄,可没人愿意嫁到这么穷的人家,说了几家媒,都因家庭太穷而碰了钉子,最后媒人说:“村尾倒是还有个姑娘,就是个子矮了点,你如果不介意,我愿意再为你跑次腿,去说和说和。”
他没回答,他爸急了:“什么高点矮点,是个女人就行,会生孩子就行,总不能让我家断了后。”
媒婆像是得到了指令,脚步轻快地走了,不多久就笑意盈盈地跑回来了,喘着气说:“姑娘对他很满意,说穷点不怕,答应明天晚上见个面。这次肯定能成。”
第二天晚上,他在媒婆的带领下来到她家,低矮的屋檐他伸手就能够到,跨进门槛,一条乌黑油腻的电线下孤独地挂着一个5W的电灯泡,发出微弱昏黄的光线,差点撞到他的头。屋内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这盏电灯是唯一的家电,他心想,看来还真是门当户对。
一个身高一米五左右的姑娘听到外屋有动静,从里屋一瘸一拐地走出来,头发稀疏地扎着一只小辫子,紧贴着头皮,想要遮住点什么,可还是露出大片的因长疮留下的粉红色伤疤。姑娘腼腆地冲他笑笑,拿起桌上的热水瓶为他们各倒了一杯茶。
姑娘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大几岁,皮肤黝黑粗糙,脑门很大,几乎占了二分之一张脸,小眼睛,塌鼻子。他一看就坐不住了,心想情愿打光棍也不娶这姑娘,可碍于情面,出于礼貌,他勉强坐了会儿,就找了个理由回去了。
03.
路上他虎着脸对媒婆说:“你怎么隐瞒了这么多?个子矮也就算了,长得这么丑,还是个癞头婆,连跛脚也替她隐瞒了,早知道这样,我还来看什么?丢人现眼。”
媒婆自知理亏,但她嘴不饶人地回击:“你也别挑三捡四了,你家的情况你也清楚,哪个姑娘肯嫁你?”
说着她嘴软了下来,继续说道:“她长相确实差了点,可你别小瞧她,她可是把劳动的好手,小小年纪就是家里十足的劳动力,要不是家里太穷,也不至于得了小儿麻痹症没钱医治,落下个跛脚的后遗症。这样的女人会持家,我说你还是现实点吧。”
他一字不答,闷着头快速回了家,他爸问他,他也只是敷衍地答了句,就进屋连衣服都没脱就和衣躺下了。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姑娘的长相和他家里的境况交替出现,他是家里的长子,他不娶妻他的弟弟就不能先他而娶;母亲早逝,家里确实需要个女人;他更担负着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重任。仿佛这婚不是为他自己而结,而是为这个家而结。可他实在不想娶这样一个女人,那是要生活一辈子的,如何接受得了?
一晚上艰难的思想斗争仍然没有斗出个胜败来,一大早神情疲惫地起了床,老父亲一见他就追问昨天的事,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低着头无精打采地扒着碗里的饭,老父亲沉重地叹了口气,说:“我们这样的家庭没资格选人家,有人愿意嫁就不错了,难道你想我们三光棍过一辈子?”
他闭上眼,两颗豆大的泪珠滴进他的碗里,无力地说:“我答应了就是。”
04.
婚后,他对她一直没有笑脸,像根硬邦邦的木头。她却对这桩婚姻满心欢喜,对于他的冷淡她视而不见,能看着他,她就心满意足,浑身充满了力量。
她确实是把劳动的好手,自从她进门后,家里的大小家务她都一个人包了,还不落下生产队的出勤,公公对这个儿媳妇挺满意的。
结婚第二年实行了分田到户制,她比在生产队时干劲更大了,起早贪黑地在田间地头忙活。同年,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这并没有改变他对她的态度,还是不冷不热的。她却像呵护自己的弟弟一样呵护着他,有什么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全为他藏着留着。
时光在细水流年的平淡中一晃过去五年。这五年里,他父亲去世,他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他由小学调到了初中部,除去这两件大事,平日如常繁杂琐碎,在岁月这条长河里,波澜不惊。
05.
他班里有个女孩,面容姣好,刚刚发育的她婷婷玉立,胸还有些平,还没穿胸衣,微微凸起的乳房将上衣撑起两个小山丘,似玉芽的乳头若隐若现。这女孩早熟,对他这位老师很有好感,喜欢有事没事地往他办公室跑,一口一个老师甜生生地叫着,听得他心猿意马。
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情愫,尽量不去看那女孩,可脑子却偏与他作对,满脑子都是那女孩的影子和甜甜的叫声。那几日他坐立不安,魂不守舍,与自己做着抗争,他想调离这个班,可学期没结束,他以什么理由向教务处提呢?
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决定,一天女孩来他办公室请假,说身体不舒服。这天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上课去了,只他一人,他显得有点局促,他边批准她的假条,边关切地问:“哪里不舒服?”
女孩有点害羞地说:“肚子痛。”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拉她的手,她顺势倒在他怀里坐到了他膝盖上,他一阵慌乱,有种缺氧窒息的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停顿那么几秒,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女孩,一只手伸进手孩的上衣。
正在他们忘情地亲热时,学校后勤的一个工作人员进来找校长,冷不防看到了这一幕。他像触了电似地,从椅子上一弹而起,吓得不知所措。
无论是师生恋还是猥亵,都是上了高压线,他被开除并判了刑,坐了三年劳改。
06.
他去劳改时,家里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二岁,正嗷嗷待哺。她背负着经济与精神的双重压力,低头避开人们的窃窃私语,默默承受着一切。她把孩子带到田间地头,让他们自己玩泥巴,她要更加卖力地劳作。她已记不清这段时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不恨他,只恨老天怎么不给她一个漂亮的身材和脸蛋。
刑满释放回来,他已不再英俊挺拔,脸上写满了沧桑,头发干枯,像霜打的茄子。他低着头跨进家门。
她正在灶间做饭,见他回来了,满脸的欣喜,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话说得有点语无伦次。
她转身回灶间给他烧了一锅热水,让他洗洗。又为他倒了一杯水。他愧疚地看着她,眼圈有些发红。两个儿子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她推着他俩到他面前,“快叫爸爸,爸爸回来了。”他搂过两个孩子,把头埋在两个小脑袋中间,闻着他们身体散发出来的乳香,抽泣起来。
他背上农具跟她出门去了地里。多年没拿锄头的手显得有些笨拙,掘出的地垅大小不匀、高低不平、歪歪斜斜,手上很快起了血泡。她看着心疼,让他去树荫下歇着,她麻利地整好,推平。他走过去,递给她一杯水:“你也歇歇。”
她脸上漾起了喜悦的笑容:"我不累。“她握锄头的手更有劲了。这些日子是她最开心的日子,她真希望日子就这样永远过下去。
07.
那几年时兴养珍珠,她也养了几百个蚌,听说上海珍珠能卖个好价钱,她和他商量着把家里的珍珠拿到上海去卖,村里人听说他们要去上海卖珍珠,都纷纷把家里的珍珠拿到他家,求他们帮忙也带去卖:”我们不识字,上海朝哪个方向都不知道,还是你有文化好,眼睛亮,走南闯北,求你帮我们的珍珠也带上,路费我们大家出。“
他带上乡亲们的珍珠去了上海。没想到他第三天就丧着个脸回来了。在半路上,珍珠被人骗走了,血本无归。乡亲们听说珍珠被弄丢了,都找上门来要他还珍珠。
夫妻俩傻了眼,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哪有钱赔乡亲们,可珍珠是在他手上弄丢的,不得不赔。家里凭空添了这么大一笔巨债,如何是好?他们唯唯诺诺地答应慢慢还,有一分还一分。
砖窑厂长期采购一种草帘,在砖出窑时用来盖的。她打算做这种草帘,可做草帘需要一架木机器,要花八十元钱,她一咬牙将家里那口衣柜卖了,这可是她的嫁妆,她心疼了好长时间。
用卖衣柜的钱换来这架木机器,她不分昼夜地编草帘,稻草将她一双手磨得裂开了好几道血口子,一下水就钻心地疼,她也顾不上,一毛钱一卷的橡皮胶都舍不得贴。两个儿子放学的放下书包也帮着编。
家里饭桌上鲜有肉腥,为了省油菜都是蒸着吃,两个孩子的脸也成了菜色。孩子正在长身体,长期这样营养不良,她万般不忍,她决定为儿子奢侈一回。她一早上街去割了几两肉,怕被债主看到,她将肉藏在篮底,抄小路回家。没想到,还是遇到了债主。
债主拦住了她,夺过她的篮子,没好气地说:“买什么好吃的?”边说边翻她的篮子,翻到篮底,拎出这块肉,像批斗犯人似的对她说:“欠的钱不还,你家还买肉吃?”
她低三下四地哀求道:“孩子们好久没吃肉了,馋得不行,欠你的钱我们一定还。”
债主“哼”地冷笑一声,将篮子扔还给她。
08.
用了五年时间他们终于还完了债。又将两个孩子送进了大学,在那个年代,大学生少之又少,家里培养了两个大学生是相当了不起的事。孩子参加工作后,日子才慢慢好了起来。
这一路风风雨雨过来,从他身上依稀可以看到年轻时风度翩翩的模样,可已失去了光彩,头发已花白,背已有些佝偻,脚步不再铿锵,一双手因得病不停地颤抖。她则跛得更厉害了,头发更稀疏了,几乎谢顶,皮肤松驰,皱得像一张树皮。
而在他眼里,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在心里感恩她的付出,他口里虽不说,却用行动报答了她。
为了让她早上多睡会儿,每天他都很早起来,为她做好早餐,搞好卫生,去菜市场买菜。他包揽了家里的所有家务,她每天只需上班就行。其实家里的经济条件已不需要她上班了,可她已经做惯了,闲不住,非要吵着去上班,他只好由着她。
他心疼她的腿脚不方便,不让她去河里洗衣服,连她的内衣内裤也是他拎到河里去洗的。河边都是妇女,他一个大男人显得特别显眼,他从开始的窘态到习已为常,现在已成为河边的一道风景。所有的妇女都夸他对老婆好,他却不好意思地说:“她这么大年纪了还上班,也辛苦。”
她现在成了他的公主,餐桌上他把最好的食物都放在她面前,不停地为她夹到碗里;早晚将保健品插好管子递到她手里,督促她吃。她每天都笑意盈盈,快乐得像个孩子。脸上比以前更显年轻了,脚步更轻快了。上下班路上,像小鸟一样一一与人打招呼,口里哼着小曲。
见到她的人都要说:“你现在真的享福了!你比以前都年轻了!真是先苦后甜、苦尽甘来。”
每每这时,她都一脸骄傲,由衷地说:“我用大半辈子的苦换来这小半辈子的甜,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