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盛装而立,绣阁之中,只我一人。南墙的绮窗半开,遥遥望去,外头天清云朗,时有鸟雀飞过,呼朋引伴,无限快意。
‘姐姐!——’
我扭身看去,绣阁红漆描金的门正被急急推开,一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撞了进来,身上碧青的罗裙都乱了章法。
“姐姐—姐姐!”绿儿切切地唤着,上来攥紧了我的手,“薛大爷又来了!”
我牵了牵唇角,不去看绿儿微红了的眼,转过脸,又去望绮窗外的天。“我听见了。”
我一直听得见,楼下大堂隐隐传来了许多声响,有女子经年累月磨出的调笑之声,也有男子情到浓时说出的温存软语,间或夹杂着几阵,油腻的高声呼呵。
“姐姐,这可怎么办才好?”绿儿珍惜地捧着我的手,伤心不已,“妈妈挡了一挡,说你身子不适,可哪里挡得住呢……”
绿儿说着,哽咽起来。我拍了拍她的手,摸到她手上新结起的痂。
“这些日子,谢你照应了。”我回握着绿儿的手,“梳妆台的牡丹奁里,有一皿外疮膏,你留着用吧,往后做粗活时,小心一些。旁的东西,若有你中意的,也挑拣着拿去,只是别多了,仔细被妈妈责罚。——我走了,你别跟来了。”
绿儿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似的,可我不愿听,我知道无非是些说了无济于事,却只叫她更为难过的话罢了。
我径直出了绣阁,一路走过前廊,穿过一道门帘,踏上了去大堂的廊梯。每走一步,大堂里高声呼呵的油腻嗓音,便刺耳一分。
“……一个婊子穷讲究什嘛!花魁?不过是要比一般二般的婊子,睡起来多掏几两银子罢了,还真当作是闺秀小姐了!”
“哎呦薛大爷呀,哪儿敢呀哪儿敢呀!姑娘她是真不舒服,她……”
啪!——
我刚入了大堂,只见一个肥壮胖硕的华服男子,正扬手狠扇了面前的花衣妇人一记耳光。
“臭娘儿们!”薛大爷狠厉地上前一步,逼近摇晃着被几个姐妹扶住的妈妈,照着她的面门便破口大骂:“一群婊子!给脸不要脸!不舒服?我告诉你,她今天就是只剩一口气,大爷我也要把她给弄回去!”
2
我伏倒在醉红楼前,身下的地砖,且硬且冷,倒下时磕出的伤,隐隐作痛。
街市上,人来人往,我约莫看见,有人略作停留便匆匆离去,有人正渐渐围拢而来。
“不知好歹的东西!”
我强撑着身子爬起来,身后,薛大爷的气势汹汹,不必看已自了然。
我是个花魁,托身醉红楼,已有三载。这位薛大爷,据说瞧中了我,近几月来百般纠缠,要买我回去。只是,谁人都知,他府中姬妾侍婢成群,稍有不慎,便会是乱葬岗中腐骨一具。醉红楼的妈妈,虽是鸨母,平日里严苛,却终究是肉做的心肠,百般委屈讨好,只望那魔王对我淡了念想,救我一命。只是苦撑数月,今日看来,到头了。
“爷瞧中你,是看得起你,你去得我府中,便是主子太太,不比在这里头做妓子强?呵……怕是你天性淫贱,喜欢被许多男人玩耍罢!哈哈哈!”
薛大爷一向里来满口污言,我听了,也只当是没听见。只是,我望那聚集而来的百姓,他们看我的轻鄙神情,还有附和着薛大爷同起的笑声,心中不免隐隐悲凉。
这天地间,只怕除了醉红楼里的,那些平日刻薄,事到临头却尚有几分真心的风尘姐妹,是再无人肯多看我一眼了吧……
“你还愣个什么!跟爷我回去!”
我只觉臂上一痛,进而目光一眩,整个人已被扯至一顶软轿前。
“姐姐……”
我听见绿儿的呜咽,她还是跟来了。我抬眼看去,醉红楼里,一众姐妹挤挨在门口纷纷哭泣,这一别,只怕再无相见之日了。
“都嚎什么!嚎什么!”薛大爷扭头冲醉红楼里怒吼谩骂,“大爷我今日娶亲,你们这群下作东西,要是嚎没了我的喜气,看我不把你们全都扔去乱葬岗!到时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们!”
“好大的口气。”
一个清朗之声陡然传来,我心下一震,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之中,一位英武俊朗的公子翩然鹤立,在他身侧,还有一位与之几分肖似的儒雅公子,正淡淡开了口:“此地,无王法。”
薛大爷在我一旁,分明也是看见那二位公子的,倒是愣了一愣,许是甚少遇见敢管他闲事的人。
“哪儿来的狗杂种!”薛大爷回过神来,一声咆哮。我回头,见他抬手要如往常那般叫手下去打人,一团黑物却忽地飞过,直直将薛大爷张开的嘴堵了个严实,待我细看,原来是一团不知何处捡来的烂麻布。
3
醉红楼的雅间,我坐在桌边,静静斟着酒,不发一言。两位年轻的公子,一左一右,在我身侧对向而坐,一杯接一杯,喝着我斟的酒,也是一言不发。
从方才醉红楼门前的嘈杂打斗,到此刻雅间里的相顾无言,我们三人,谁也不愿先开口,外头的人,更是不敢来搅扰。
温热的酒气一缕缕袅娜升起,而后在触及青瓦前,先柔柔地消散了,充盈得整个雅间里满室酒香。我闻着这香气,依旧不言不语,不紧不慢,温酒,斟酒,再温一壶。
我的温酒技艺,传自我已故的父亲。我不仅会温酒,也会酿酒。在醉红楼三载,我稳坐花魁,并非容貌一等一,而是这一手独门的酿酒温酒技艺,无人可比。
只是,酒逢知己,方有意义。我已许久,未见知己。曾经清心的解忧酒,已变了谋生的花魁酒。
时移势易,终不过一句:沧海桑田。
案上的下酒菜,早已凉透了,醉红楼里不多见的素色杯盏,已逐渐瞧不清本色。我心知,时已日落西山。
雅间里越发昏沉起来,我终是起了身,行至烛台,点燃了几只红烛。
醉红楼里,只有红烛,点燃着,仿佛风尘女子们无言的隐痛。
“解忧,你……”
还是子青先开了口,却欲言又止。
“你怎会……你过的好么……”
似是连自己都知道答案,他越发问的语无伦次。过去,他可不是这般模样,向来是有口直言,爽直利落。
我又多点了几只烛,雅间里更亮堂了几分。我便重又坐回席间,继续温酒。
子青望着我,目光透了深深的惋惜。他的那一双眸,曾如鹰如隼,如火如炬,满是他少年的意气风发。如今,黯淡了不少。
我执起细嘴白璧壶,往子青面前空了的酒杯略略一倾,酒如细泉,清婉而出,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中,闪出清亮的金光,恍若流逝的华年。
“解忧。”子衿开了口,“这些年,我们找过你,遍寻不获,只想着,你是否……刻意避而不见,却不曾想,你竟……”
子衿收了声,温润儒雅的容颜不曾改变,只是三年未见,染了几分世事苍凉。
想来,于他二人眼中,我也是变了的。
“什么也不必说了。”我缓缓道,“我托身青楼妓馆,既有无奈,也确是刻意。你们不必自责,亦无需怜悯我。”我深舒了一口气,继而说道:“多少日子了,我一直想着,能再看你们喝一回酒。今日,算是圆了念想了,什么也不必说罢,喝酒,我为你们斟满。”
“解忧,”子青犹疑着,望向我时有些探究,“他……也找过你。”
我没有答话,只是斟满子衿的酒杯后,再将酒壶移向子青处,刻意停在他的酒杯前。
子青明了,有些讪讪,但已不再多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雅间又静默了,只有酒器轻碰案台的磕声,还有几星烛花炸裂之响。
4
鸡鸣,外欲曙。
醉红楼里,一向夜夜笙歌,却不惯于起早。然而今日,整座楼里的姑娘却像是相邀着似的,一个个都醒了,待我送两位公子从雅间里下楼,大堂中已是花红柳绿一片。
“二位公子,起的好早呀!”
不知谁调笑着说了一句,声儿不高,还有几分怯怯。听了这话,大堂里附和了一阵娇柔的嬉笑,声儿也都不高,远比不得寻常时候的高亮。
我心知,醉红楼里一众都有眼色,子青子衿虽未穿什么大红大紫的华衣贵服,皆是一色的素淡,但那一身贵气,却是如假包换,一望便知身份尊崇。醉红楼平日里来的富贵之人也不少,但大都招摇,风尘之人自会逢迎,反倒是内敛不外露之人,摸不清,看不透,不敢太造次。
子青子衿的随从们,已早早在醉红楼门口候着了。我送他二人出去,穿过大堂时,众人齐齐闪开了一条道。我不去看环肥燕瘦的姑娘们,也不阻她们对年轻公子的顾盼流连,只径直踏出了门外。
起风了。
我抬眼望去,天边,一点红日正待升起。已是深秋,风凉露重,正适合别离。
随从牵来了马,子衿扶着马鞍,双脚站定,回头看我;子青,自踏出醉红楼大堂,便再没动过。
“走吧。”我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你真不与我们同走么?”子衿问了又问,望我的眼神,始终含着不忍。
我摇了摇头,刻意摆出清淡的笑,为他们践行。
子青见状,深叹了一声,疾走几步,一个翻身,径直上马紧缰,头也不回短短说了句“保重”,策马而去。
子衿随之也缓缓坐上了马,又扭头来看我,双唇紧抿,许久,也说了一句:“保重。”轻一扬鞭,追着子青,去了。
我望着马蹄扬起的轻尘,久久目送,不忍离去。
他们终究是没有告诉我,他二人,一个儒雅俊逸,却将要去常伴塞北黄沙;一个满腔热血,却被遣了去值守冷寂皇陵。
他们低估了风月之所消息的灵便,而我,亦没有说破,他们不强邀我走,是怕哪一日遭了难,连累于我。
但想来,对于我所说,用他们留下的银子赎身后,会有一个名为秦画的男子娶我,他们,也是假意信我的吧。
我不怨,今日众人局势之困顿,皆有我父亲当年之过。我亦不恨,男子们的权力之争,本就无情。
一阵风过,寒意侵怀。我只愿,子青子衿平安无险。我们因酒结识,今日以酒饯别,也算得有始有终了。今生,是否再相逢,已不多强求。
无戒训练营第四期 第 16 更 言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