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望回首已成川 | 越人歌的故事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



我家世代是船夫。听爸爸说,从他的曾爷爷那一代就已经开始在忘川河边摆渡了。一转眼,已是百年的光景。我喜欢忘川河的名字,跟凡世间流传的人死后转世必经的河是一样的名字。忘川忘川,相望回首已成川。

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我从小跟爸爸一样生活。白天渡河的人多,爸爸忙着撑船,我便一个人在家,闲时看看四书五经,或去捣弄后院栽种的枇杷,茶花,野树莓之类的植物。

有时候兴起把后院弄得一团糟,爸爸也不恼,只是很耐心地教我各类植物应该如何打理,什么时候该浇多少水分。爸爸说话时温柔的眼神,像夜里忘川河下静静折射微光的水。

唯独有一棵芭蕉,爸爸从不让我碰。有一回我调皮跟别的孩子玩耍时不小心拽下了芭蕉的一片叶,原本宽阔墨绿的叶片被扯落后,耷拉在地上,委屈得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爸爸竟然意外地发了火打了我的手心。

他看着残缺了一片叶的芭蕉,眼里有难过,有懊恼,有荡漾的怜惜,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说,那是妈妈生前栽下的芭蕉。

我看见他眼里时常摇曳的微光,忽然黯淡了下去。一瞬之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某个夏天的夜里,我在后院里笼着丝巾扑了好一会都捉不到一只萤火虫,微微愠怒看着那些微小的光点活泼地飞舞,却又无可奈何。爸爸见了,笑笑摸摸我的头:今夜,便跟我去摆渡罢。

小船在水面摇摇摆摆,碾起层层叠叠的波纹,有风不停从对岸吹来,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水边芦苇丛里有明明灭灭的星星亮光,约莫是戏耍的簇簇萤火虫。

我仰起脸,感受着月亮的光华柔柔地倾泻在脸上,闭上眼睛是窸窸窣窣的虫鸣和微风擦过耳畔呼吸一般轻的声响。心如止水,惬意之极。

如若一世都能在船上这样惬意地活,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

我开始央着爸爸让我夜里去忘川河摆渡,爸爸拗不过我,便允了。每天清晨我都盼着夜的到来,像饮鸩止渴一般不能自已。

我喜欢水一样清凉的夜,喜欢看微风吹起忘川河上细细柔柔的纹路,喜欢夜里的虫鸣,喜欢明亮澄澈的月光。夜里极致的美给我无尽的欢喜和愉悦。



这一天,是二十四节气里的白露。夜起微凉,我穿一身白底蝶纹轻衫,松松地挽一个俏皮的髻,伫立于船尾等客登船。风吹起我轻薄的衣衫,我低头看着轻衫上蹁跹的蝶,栩栩如生,美得恍若一场梦境。

他是怎样轻的踏上我的船,雪落时的静谧也不过如此罢,我一转身,便望进了他湖水一般深湛的眸里。

周围有女孩轻声议论,说他是鄂国的王,唤作子皙。子皙,子皙,我轻声念。不曾想过这个名字于我竟会如碑文一般镌刻成永恒。

子皙比手势让我渡他到彼岸,我点点头,这时才发现他并不通晓越国的语言,不能与他对月言欢,我心里一阵失望。

我撑起船桨,小船悠悠驶离薄雾与雨露沾湿的岸边,我看见河边清浅的水里,有青荇柔柔地随水纹摆动,轻轻招摇。

我抬起头,子皙在船首负手而立,风吹起他的月光白的一身长袍,在水天相接的地平线之间,恍若有种天地倨傲的味道。这样气宇轩昂的王,便是我最爱的夜景,也不极他的万分之一。

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我听不见耳旁的虫鸣的与风声,看不见月光和彼岸不知名的野花,眼里只剩下或笑或叹倾国倾城的子皙,鄂国年轻的王。

子皙忽而转身,望向我。他的眼里倒映了月光清冷的光辉,倨傲的眉目之间却又似有万番情意。我像月光跌入了深邃的夜,从此跌入了他万劫不复的深眸。心里的欢喜像涨水的潮汐,抑制不住的满溢幸福。

我垂首,望向彼岸。忍不住把心里的很多欢喜很多情绪唱了出来。有太多欢欣太多感动,我歌颂人生,歌颂命运,歌颂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夜,让我遇见了这样一个美丽的王子。

一曲终了,我抬眸,子皙淡漠的眸依旧在望着我的方向,嘴唇微抿,似在沉思。



到达对岸,子皙从船首走向我,我在那一瞬止住了呼吸。恍惚地看着伴着满船的月光清辉风华绝代的子皙走向我,像看着某些闪着光的幸福离我越来越近,只要我伸手,便触手可及。

子皙递给我一袋盘缠,还让侍从给我一绢纱巾,纱巾里有跳跃着的活泼亮光。我欣喜地接过纱巾,是萤火虫!子皙看着我欢喜的笑靥,也勾起了好看的唇角,微笑的眉目流转之间,恍若漫天闪烁的星星。

他离去,我看着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拽住他的衣角,想让他留下来,想让他带我走,天涯海角哪里都好。而事实却是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一步一步慢慢离去。

漫天的星辉也跟着我一起沉默。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了茫茫的黑夜里,我心里才后知后觉地翻滚起无以名状的悲伤,好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哽咽得鼻子酸了,连心尖都是疼的。

手里的纱巾不知怎么松了,调皮的萤火虫一涌而出,等我反应过来抓紧纱巾,为时已晚。我看着逃走的萤火虫离我越来越远,像我永远抓不紧的某些幸福,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在我心里最美丽的夜,也可以是最深的悲伤来源。



后来我在忘川河边摆渡,再没见过那个让我心慌意乱的王子。忘川忘川,相望回首已成川。

没有见过子皙之前,我以为黑夜是最美的。见过子皙之后,才发现人性总是贪婪,见过更好的,便发觉过去的美全然失却了颜色。

往后我看着那一绢纱巾,常常会想起那些没抓住的萤火虫,想起那个年轻倨傲的王子,想起那个欣喜又慌乱的夜,是怎样的美丽怎样让我回味非常,也想起爸爸从我幼时便视若珍宝的芭蕉树,他是爸爸的心结,却也是爸爸的劫。

遇见你是我的劫难,是我一个人的兵荒马乱。我喜欢深邃美丽的夜,却最喜欢让我错过让我叹息的,最美丽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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