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死于1995年8月10日,那是夕阳刚刚被抹去最后一点光辉的时刻。
我叫江晟,17岁,跟朋友打了个赌,在列车鸣笛之时迅速跳过铁轨,这学期的早餐他包了。看,就是这样一个赌,承诺实现的可行度不到百分百。可我就这样头脑一热冲了上去。17岁的我身手敏捷,曾是那个最快爬上树顶的人。却在横跨铁轨的时候鞋带被卡住,出现了最糟糕的结果。
伴随着同伴惊慌失措的尖叫,还有工作人员晚一步的急刹车。随之便是父母的哭天喊地,两家人的不共戴天,报纸的头版印着“17岁少年贪图玩乐横尸铁轨”,配图便是我那鞋带被卡着的帆布鞋。也有积极意义的,铁路开始划定安全范围,违者犯规。中小学生积极教导安全意识,防止再犯。
而这些都已经不关我的事,我日复一日守在这个车站里,看着人群来往。
我的同伴叫旭。每年那个时候都会带着西瓜跟啤酒来,一开始带着愧疚之情,把西瓜跟啤酒放边上,边说边哭;久而久之,他便直接把西瓜一摔,盘着腿坐,吃上了。他跟我说工作的事,吝啬寒酸的女上司跟新来的保洁小妹。虽然无法回应,我却坐他身旁听着,动情之处会哭,幽默之处会笑。
在那个时候我曾经谈了个女朋友,是我认为的隔壁班最漂亮的女孩子。
我努力练好字体,几天就往她抽屉塞一封信。还有每天一瓶的牛奶。可她从来不回信,也不曾给我半点回应。终于有一天我按捺不住自己去找她,问她为什么不给我半点儿回复,这样拖着一个人很好玩么。那个时候的我年轻气壮,愤怒起来将他们课室的门给踢坏了。而她从一开始的惊愕到后面的抽泣。看见她哭泣我慌张了起来,连声说抱歉,想要用手把她所有的眼泪抹掉。可她依旧在哭,我用力抱了抱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
而现在她坐在长椅子上,我依旧只能说这一句,却无法再次帮她抹眼泪了。我只能安静地坐在她旁边。
“静子,不要哭了好么。”她像是愣了一下,停止了哭泣,随之是更大分贝的哭声,她把脸埋在膝盖里,一个劲地哭,有回声在车站里回荡,让我有点儿心碎。
她一年来好几次,每次都带不同的吃的过来。
“哎我今天做了你最喜欢吃南瓜苗,可能天生没有这方面的天分。放盐放糖的时候总是把握不好分量。”她自嘲般笑了笑。
我歪着头笑着看看她。
“我都喜欢吃,没关系的。”随之亲吻那一碟子的南瓜苗。我感觉不到五味,但我的心很甜。
她拿起筷子试了试。“唔,果然咸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噢。”
“静子,这里的生活有点儿闷。但是你时不时会过来,我也觉得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受。”
“旭考上一间很好的大学呢,好像报了金融专业。他家里乐疯了,摆了好几桌子酒宴来庆祝呢。”
“你呢?”
“我落榜了。家里还有个弟弟,所以,把机会给弟弟吧。”她笑了笑,神情没有之前那么的飞扬,然后低头夹南瓜苗吃。“接下来会去找找适合的工作,可能会去其他城市吧。”
我知道她很难过。
而之后,她来的次数慢慢减少。我不知道她生活得好或不好。
二、
我仍守在这个车站,一年复一年,人流量大致是不变的。我记得每天搭七点钟班车的年轻男人,他左嘴角有着浅浅的伤疤,却使他看起来总像在笑。他带着困倦的神态进入车站,手上永远都是三文治。还有一个穿着我曾经校服的学妹,样式一改再改,她从一开始扎这两条辫子到现在的一条马尾,每天带着大量的教科书赶去学校,开始戴上眼镜,它们沉沉地压着她的鼻梁。
这是我所能获取的他们仅有的信息,随着列车开动,这些信息都会烟消云散。想想似乎有那么一点寂寞,我坐在长椅子上,时间于我而言没有长短之分,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多久,而将来即将会停留多久。
又来了个赶车的女孩子,每天都有很多匆匆忙忙的人,拼了命去争夺那几分钟。车刚开走,而等下一班估计还要十分钟。她急呼呼地在喘气,嘴唇因为过激的运动而苍白。她扶着椅子的靠背,努力把气理顺。细小的汗从额头冒了出来。
她把书籍一并放在椅子上,说:“你怎么不着急啊?”
我看了一眼她,没有在意。
她加大嗓门重复了一次:“你怎么不着急啊!?”
她眼神直勾勾看着我才让我感觉到自身的存在感,这已经很久没有过,并且因为长时间的沉默,我几乎忘记了我所具有的语言能力。
“我……?”
“你不是XX学校的吗?那校服。依你这悠哉样,逃课啦?”
“噢……不是。”
在回答之后发现言语之中的歧义,张了张口想辩解些什么,又闭上了。只是看着她,看见她瞳孔里有着我的影子,她有那么点像我曾经的恋人。这是那么长时间里,第一次跟人谈话。说不上什么感觉。
她将书籍挪了挪位置,空出一点儿坐下了。离下一班车还有五分钟。
“你这校服该不是你哥哥的吧?我们这届都没有见到过呀。”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回答更为妥当。
“嗯。”把视线移至铁轨上,日光笼罩了一层地面,地面上的矿物质被照得金光闪闪的。
她没再搭话,而是随手翻了一本笔记,上面密密麻麻铺满了字。
“哎你是学什么科目的呀?”
“物理。”
“这道题会么?”
我琢磨了会儿题目。
“关于时间维数和三个空间维数,给出自己的看法。这只是发散思维题目吧?”
“啊,车要来了。我们先上车吧。”
“你……你去吧。我今天临时请了病假。”她看着我,仔细揣摩了我的脸色,似乎是肯定了我的借口。随之在笔记本上快速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撕下,递给我。
“我们再联系。”
我真切地触碰到了那一张纸条,纸条因为撕的时候不小心,还连带着少许笔记。我眼眶红了起来,面对她的背影挥了挥手。
列车再一次不留情地将所有送离。但我手上却握着更为真实的存在。而她离开之后,我又回归透明。我无法离开这个车站,每天我只是来回穿梭于人流之中,也有看到与我类似的灵体,聊过几句,而他们却总像是有任务在身,需要急急忙忙地往下个目的地赶。我问过他们是否得知我这样的状况应该如何解决,他们说需要时间,这算是一种惩罚。说毕,又一溜烟地消失了。
我听着车站报导每天的新闻,抑或是安保人员在闲暇时间所收看的肥皂剧,这是我所能触及的最为广泛的世界。
三、
那个夜晚,旭来了。还是拿着西瓜跟啤酒,我就知道又一年了。他开始有白发爬上两鬓,发福,有着啤酒肚。
“你看你,啤酒肚都有了还喝那么多酒。”
他不再像年轻时盘着腿坐在地板上,他小心翼翼地把肚子放在长椅子上,随之两手一摊,呼了口气。
“这肚子啊,我也想减下去。这不是力不从心嘛。”像是专门回我的话一样,给出了回复。我也不知道是这些年隐隐之间的默契抑或是一种巧合。我抱着腿坐他旁边,岁月在他的脸上肆无忌惮地挥动画笔,我们看起来更像一对父子而非朋友。这些年他娶了妻,有一对儿女,从事着金融事业,生活也算是和和睦睦。
“你记得静子么?”
“我想你记得的。”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跟一家企业签订了合同,然后在那里看到静子,她在做前台。那些年她脱掉了稚气,妆容精致。”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静子的消息了,提起了比以往更多的好奇心。他顿了一顿说:“你曾经寄过的信跟牛奶,其实是我扔掉了。”我脑海空白一片。“每天你寄完之后的第二天,我总最早到达课室,把信跟牛奶,都扔掉。我那时已经暗恋静子三年了。”他的语气平静,就像叙述一件往事。
可是我不,时间于我是停止流动的,我为他的背叛而难过。
“自从你走了以后,静子崩溃了一段时间,我每天都陪着她,但她接受不了我。高中毕业之后,就各奔东西。就算是多年之后再次见到她,她也依旧不接受我。我愿意养她们母女两的,可是她拒绝了。”
他再次顿了一顿,大口喝下一口啤酒,夏日的夜晚有蚊虫撞击灯泡,远处有萤火虫,山里吹来晚风。
“在我大学的阶段,她经历了结婚,生娃,离婚。现在孤身一人照顾着孩子。我不想她那么辛苦,却也无能为力。”
“然后我也累了,就结婚了。”再次灌了一大口酒。
“江晟。只有你的青春是不朽的。”他开始昏睡过去,头响亮地撞击在椅子上。玻璃瓶滑落手掌,滚往铁轨。月光下,铁轨泛着光亮,远处的芦苇随晚风浮荡。
“是么。”我轻声答道。我走下铁轨,踩着那个卡住我鞋带的地方。这是我逝去的地方,它把我的一切都在那个点终止了,却不告诉我要走的路。我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透过它我能看见黑漆漆的铁轨跟碎石子。随之,他们变得越加立体起来,手掌上的纹路开始实在,也无法透过它看见其他东西。我又惊又喜,随之拿起碎石子,斜斜地扔在旭的脚下。他迷迷糊糊地醒来,看着我,低声嘀咕:“江晟……我好久没梦过你了。”又接着睡去。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摸摸他已经上了两鬓的白发。
随之他用力甩了甩头,想要认真醒来的样子。然后朝着出口摇摇摆摆地离开这个车站。
我开始无头绪,为接下来的旅程。
四、
我发现自己睡过去了,昨天那个女孩推醒了我。
“莫子。”我揉揉眼睛,光亮让眼睛不适应。
“你太早来了吧。”随之在旁坐下。我整理了一下坐姿,我开始感觉到疲累。
“莫子……”
“怎?”
“你相信多维空间吗?”
“还好吧,我觉得这个世界无奇不有。没看见的,不一定就不是对吧。”
“就好像这个世界除了人与动物,也还有其他的存在。可能吸血鬼是有的,在跟狼人厮杀。诸如此类吗?”
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你想说什么呢?”
“其实我现在不属于这个世界,还是说我之前不属于这个世界,总之,我在九五年的时候,已经出车祸死掉了。”
她眼神里散出光芒,这种光芒带有疑虑跟好奇,她用力拍了我一把:“挺实在的嘛,哎,那你是俗称的阿飘吗?”
我一边摸摸胳膊一边想着这个词汇,答不上来。我不确定她是否相信我说的话,抑或觉得我只是脑子烧傻了的中二青年,想要询问这个社会关于自己的独立性。
“我可能会消失。”
“去哪里?”她对我的话颇有兴趣,咧着嘴笑,手托着腮,放膝盖上。“你们要去的地方其实怎么样的呀?”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不相信我,但是相不相信似乎也不是很重要的问题。
她转了下眼珠,列车在这时入站了,恰好解了我的窘迫。“好吧,我们去上学了吧。”
她还是不相信我。
“现在是几几年?”
“二零零五年”她百无聊赖地答道,趴在窗子上看快速掠过的枝桠,窗外成一片墨绿色的 海洋。“八月十六日。”她继续补充道,随之打了个哈欠。
车里很挤,我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淡淡的肥皂味,有阳光迈过窗口打在她校服上,打在我手上,再细细闻,居然还能嗅到柑橘的味道。我能看见手掌的纹理,毛细血管跟细细的,泛着金光的绒毛。
我送她到班级门口,‘二年一班’,我看着那一块牌,无法移开视线。
“你也快去上课吧。”
“放学再见吧。”对她挥了个再见的手势。随之我漫步走到二年二班,我坐第三排第六列靠窗。下课的时候静子会从这里经过去尽头装水,夏天的时候会扎马尾,冬天的时候放下头发,垂到胸前。
我在单车棚等她。
“那么慢。”我双手插裤袋,装出一副不耐烦样子。静子没有理我,推了自行车就走。这是距离我跟她告白之后的第五天。周六日快要来临,我想要得到一个答复,以方便计划接下来的行程。从此看来我似乎对自己的出击还是自信满满的,是的,我是一个自满的人。
我抢先一步走到她跟前,停住了她的自行车。
夕阳已经挨着山边,最后一点光打在她脸上,睫毛一闪一闪。“哎,你回句话吧。到底怎么样?”
她依旧不理我,用力推着车想要从我脚上碾过,我只好让开,跟在她背后。
从此之后重复了很多个放学天,从夏天到冬天,每天我搭车过来,陪着她到家,再搭车回。从她穿着比膝盖短一点儿的裙子到披上羊毛开衫。我每次送她到家楼下,然后面对她的背影挥了一下手。也有被老师留堂而错过送她的时间,却发现她也会晚那么一些些。冬季的太阳早早就回家休息了。我比以往离她更近一点点,还是不说话。我想她大概更喜欢沉默。
只是这次,送她到家的时候,她回了头对我挥挥手,再进门。夕阳拉出一个长长的剪影。
放学的时候,我叫莫莫陪我随便走走,商业区变化还是比较大的,人们急冲冲地做每一件事情,充满了目的性。我不知觉走到了静子曾经居住的地方。
“你认识这户人家?”
“曾经。”
院子里的枝桠已经迈出墙,被盛夏的花压得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