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思敬刷完了手机上所有能刷的APP,终于只能翻出很久没用的kindle,打开后页面还停在几个月前的《天龙八部》上。林翥曾说乔峰其实很惨,程思敬从黄日华看到胡军,始终只觉得乔峰是武艺超群的英雄,出场就有降龙十八掌傍身,无需修炼。小说看了快半年,他还停在乔峰当上南院大王的地方,其实只要不看下去,乔峰就一直死不了。
他已经在高速路口等了快两个小时,漫长且没有答案的等待变成一种折磨。前面是一辆大巴,满车人恹恹欲睡,面无表情地靠在车窗上,等天气放过自己。司机走回来大声对车上的人说:“前面高速路段下大雪,堆得比膝盖还高,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停,今天不知道能不能走了。我们这算好的,不行一会儿就掉头回去,还有堵在高速上的,那才叫不好过呢。急也没用,我还急呢,总之现在就是过不去,有什么办法?”
有人问:“交警不管啊?这么多人在这儿堵着。”
“天要下雪,交警有什么办法?”
还没出西昌,依旧有太阳,光线从斜前方穿透车窗晒到程思敬脸上,刺目滚烫。他迷糊着,觉得有些荒谬,怎么可能,两个小时的车程而已,他在这儿被晒得犯困,前方暴雪却一直不停,好像有谁编了谎话在骗他,不让他往前走。就像很多人对他说过,不能这样只能那样,因为这条路走下去也是死的,哪儿都去不了。程思敬放下乔峰,下车到路边抽烟提神,吐出一口才想到丁怡已经不在了,自己完全可以在车里抽。
昨天他把昌文送到了丁志强家,昌文问他:“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家?她说要带我出去玩,是真的吗?她什么时候回家?”
程思敬把昌文放在儿童座椅上,很想直接告诉他,妈妈不在了,而且不会再回来。但最后只是说,“很快就会回来了,坐好,我们去爷爷家。”他开一辆长安,原本是辆马自达,丁怡觉得不合适,毕竟经常要送她到各种场合开会,于是就换了这辆。有了昌文之后他觉得挺好,很宽敞,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任其发展,自然会导向正确。
丁志强六十二岁,程思敬有些佩服他的是能一边虔诚地算命卜卦,一边攥着拳头对程思敬说:“生命线事业线,其实全在你手里。”那时候丁志强还没退休,做到文旅局副局长,把形而上和形而下都抓在手里。丁志强的书房偏角一直有个神龛,有一次程思敬听到他嘴里念念有词,从如来观音一直请到耶稣和安拉。丁怡告诉他,爸爸觉得供奉什么不重要,但要有一个神在那里。
进门时丁志强正在看程思敬那天的采访,这两个月他很快有了六十岁的模样,饭量和说话音量都减小,一脸苦相,只有看到昌文才会勉强笑笑。
“爸,您还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程思敬说,“日子还长着呢。”丁志强长叹一口气,搂着昌文说,“我知道。我看你的采访了,这个奖还是很有分量,破格评个正高是没问题了。”
程思敬点点头,他来了好几次都没再闻到书房里传出香的味道,不知道是丁志强抛弃了他的神,还是丁志强被神抛弃了。不过神可能也不够宠爱丁志强,连丁怡有这场飞来横祸都没算到。
等昌文去看电视了,丁志强才说:“要是丁怡能看到,一定很高兴。去年她就总跟我说,你这次画得特别好。”程思敬觉得他肯定在自己进门时就想这么说了,这两个月他们的对话几乎都以“要是丁怡——”开头,以丁志强衰微的叹气结束。
“她说不定能知道。”程思敬瞄一眼矮柜上那张照片,跟自己客厅里的一样,丁怡在那个小框里,表情严肃,冷冷地盯着他,好像有话没有说完。她是不是想说说严湘,说说他们背叛的计划,程思敬永远不会知道。
丁志强说:“也是,余老师跟我说,丁怡去得挺安心的,没什么痛苦。”余老师就像丁志强的神显了形,丁志强的心思他都知道。程思敬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笑一下,如果真有人什么都知道,那就好了。
说到最后丁志强倒安慰起程思敬来:工作也别放下,我听说美协有意思让你当副会长,你考虑考虑。三线建设书画展,你好好准备,好多人都看着呢,你又刚拿了奖,千万别出岔子。昌文还是上国际学校吧,我都联系好了,下周你跟过来,咱们跟那个校长一块儿吃个饭。哎……要是丁怡在,哪用得着我操心。程思敬等了好久,终于等到那最后的一声叹。
程思敬走前,昌文抱住他的腿,“爸爸,我在爷爷这儿两天,妈妈就回来了吗?你是不是就来接我出去玩儿啦?你要快点来哦。”
程思敬蹲下来抱了抱他,“嗯,爸爸答应你,你要乖,听爷爷的话。”
昌文四岁,已经会背十几首古诗,程思敬想起自己一直没背下来的《蜀道难》,昌文的聪明应该是丁怡的功劳。昌文也很听话,没有几岁孩子常见的纠缠不休和无理取闹,他发现这些其实全都是丁怡的功劳。难怪大家都忘不了她,“节哀顺变”“如果丁怡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丁怡死后哪里都是丁怡。程思敬觉得自己在家里在单位都像填空题的正确答案,填上之后能抹掉空白,得到基本的分数,没有其他奖励。这些年他不过从选择题变成填空题,把自己的一切都铺展开,填进日常缝隙里,王局、陈若、丁志强,每个人都知道一部分他,程思敬已经很难再收拾出完整的自己,打包好去下一个地方。
大巴上下来一个大哥,也像是刚睡醒,被阳光迷了眼,站到程思敬身边,“哥们儿,借个火。”程思敬把打火机递给他,点烟的时候对方手机响,大哥接起来听了一会儿说:“就是拖乌山那段嘛,……急有什么用,总不能让我找个网吧给他做数据。走个锤子,要掉头回去都不一定……总之现在就是过不去,有什么办法?”
挂了电话,大哥抬手示意了一下,“谢了哈。也是该背时,好多年没下过这么大雪了,这么背就赶上了。”
“是吗,”程思敬说,“我还真不知道。”没一会儿他的手机也响,大哥说:“家里人是不是不放心嘛?老娘老婆老板,我堵了快五个小时了,接了你妈三十几个电话,手机都要没电了。天气不饶人,真是没办法。”
程思敬吐出一口烟,掏出手机,“那倒是,天要下雪,谁都没办法。”
附近的小商店已经有人拎着热水壶出来卖方便面和茶叶蛋,袅袅热气跟红烧牛肉面的味道拌在一起飘起来。程思敬把空烟盒塞进垃圾箱,坐回车上,阳光灿烂地落在长安的副驾上,填补了丁怡和严湘都坐过的位置。他点了最后一支烟,开始回想刚刚的回答是否有不合适的地方,“铲雪车去了也没用,一直没停。……能怪我吗?都堵着,我有什么办法?几十年不遇的大雪,堆到膝盖那么高……我没看到,还没上高速呢,不信你上网查。”
确实是这样,攀枝花的冬天都是温暖的,程思敬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下雪了。他还记得那句诗,“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程思敬这几年确实可以一直看着太阳。他不再去想,只是熟练地倒车,慢慢汇入更稠密的车河。颁奖礼七点开始,还赶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