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0月23日父亲在省医查出胃癌，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而到现在他依然不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而且已经到了晚期，连母亲对父亲的病情也不清楚。有时候我尝试给母亲说，两个老人走到最后，肯定是一前一后，不可能一起走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希望母亲可以有个心理准备。母亲说，她明白，只是她还是觉得父亲的病没那么严重。其实说这话的时候，不仅仅是对母亲残忍，对我自己同样也很残忍！我从来都不敢想象如果有那么一天，自己该如何去面对！
他们还一直在规划出院以后的事情，父亲还一直念叨他种的红薯冻坏了没，种的白菜也该卖了，他甚至还和我商量，说想回去几天把家里事情处理好了再来住院，他是真的真的有很多计划，可是他想不到他的病会那么严重。
父亲有时候心情好的时候，喜欢开着玩笑问我，“我这肿瘤是凉的（良性）还是热的（恶性）啊？”
我说，“当然是凉的了，难道你想要热的啊”！
他笑着说，“我想着也是凉的，本来我身体就很好，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病”。
我就赶紧回应说，“那可是”！
然后他又问，“我这胃到底切了多少啊？”
我犹豫了一下，说，“大概切了一半吧”！其实我真不忍心把他当傻瓜一样欺骗，可是又无可奈何！
他听了一乐，说，“够装个盘儿了吧”！
我笑着说，“够吃一顿了”！
他也笑了。然后又说，“不是切过了吗？为啥吃饭感觉还是不顺利呢？”他叹了口气说，“还以为手术做完就可以正常吃饭了呢”！
我赶紧解释说，“胃和食管切掉那么多，又接在一起，肯定要恢复一段啊！哪能那么快就好呢”！然后他就不再怀疑了。
父亲有一次说想吃猪蹄，之前我怕他消化不了这种食物，一直没敢给他买，后来母亲偷偷给他买了吃，他吃了觉得挺好，嚼碎了也没噎着，后来我就经常给他买猪蹄吃，但他也吃不了多少。他开玩笑说，上次让你买你还不给我买，等你以后想买给我吃，估计也只能供香给我了！虽然只是父亲的玩笑话，却让我心里很难受，我说，以后你想吃什么，能吃什么，我都买给你吃，这样活一辈子才值得！
还有一次，和父亲在病房里闲聊，他心情很好，又和我开玩笑说，以后如果不行了，直接烧了算了，可别拉回家，很麻烦，而且也浪费钱，人死了，啥也没了，不要相信什么鬼神之说，烧了就好，化成空气多清净，比在土里沤烂好。那段时间我出了病房就开始哭，进了病房就假装轻松开心的样子和他们聊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伪装那么好，在父亲面前从来没掉过一滴眼泪，可是当他说死了就烧了的话，我却没忍住，捂着眼睛哭了。
父亲一辈子爱说爱笑，性格开朗，无论大人小孩，和他都没有距离感。有时候感觉父亲就是带着乡村气息的段子手，他说话特别幽默风趣，和他相处会觉得很轻松自在，所以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个性格开朗的人，在晚年时候会遭遇这些不堪的经历。
其实父亲的手术根本就没做成，那天他被推进手术室，我在手术等候区看着屏幕上的“术前”变成了“术中”，整个人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眼泪也控制不住，那种恐惧真的像是有什么征兆一样，果然手术没多久，医生就打电话让我去手术室门口等着。我吓的哭着跑到手术室门口，医生让我看父亲的胃部探查图片，说，“你看这胃上大部分都是白色斑块，像是已经扩散了，这手术再做已经没有意义了，不做了吧”！然后就终止了手术。
这次手术只是切了五个探查造口，父亲清醒了以后一直以为手术做过了，他还纳闷说，“怎么现在做手术也不切开吗，刀口这么小”，我说，医生做的是腔镜下手术，这样病人就不用那么痛苦了。然后父亲就信了。
这样的谎言我战战兢兢地编了一个多月，我觉得心虚，觉得愧疚，但又不能告诉他实情。
第一次胃镜检查结果出来的那天，我看到诊断结果上明显写着“食管腺癌，贲门胃底癌”，简直不敢相信，就问给我结果的那个人，“这是癌症吗”，那人说，”那么明显的字你看不出来！
那天父亲正好胃疼，他坐在凳子上等我拿结果，我趁他不注意拿了结果就赶紧跑去找医生问情况，医生说已经中晚期了，活不过五年。我当时就哭的不行。后来我稳定了一下情绪，从诊断结果中抽掉了带“癌”的两张，留了一张，给医生交代了一下就去找父亲。
父亲看了结果说，“别的胃镜都是有图片的那种，为啥我这就一张啊！”我说，咱们做的是活检，和他们的不一样。他也没多问。带他见了医生，医生只是敷衍他说了几句，说需要做个手术就好了，他问医生，“手术大概得多少费用？”医生说，“大概五万吧！”他“哦”一声，走出门就开始哭了。当时我一个表嫂也在，她以为父亲是因为知道是癌症才哭的，其实父亲因为心疼钱才哭的，五万块钱，他得卖多少菜吃多少苦才能挣到啊，他怎么能不心疼。
看到父亲哭，我心里觉得很难受。哥哥走的时候，他一直硬撑着没哭，哥哥出殡以后，他一个人躲在小屋里哭的一塌糊涂。印象中很少见到父亲会哭，他是一家人的支撑，任何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说，没事，有我呢！
记得上大学那会，父亲头部因为外力伤害导致脑骨膜下出血压迫脑神经，住院做了一个开颅手术。那时候我往家打电话，父亲还在病床上，却还声音洪亮地说，“我在地里干活呢，你好好上学吧”，当时我还真以为他在干活，直到过年回家的时候，邻居说起来我才知道这件事。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乐观开朗的人。
这辈子从来没和父亲说过慌，所以他对我的话也没什么怀疑。有时候他会冷不丁问我，“我这病到底是不是癌，你可不要骗我”！我说，“怎么可能呢，你身体那么好，一直也没说有什么病啊”，然后他说，“也是，如果是癌，咱就不治了，花那么多钱也治不好”！我赶紧解释说，“不是，不过就算是癌也没事，现在医学那么发达，以前难治的病现在都不是事。”我这样说，只是想着如果有一天父亲知道了真相，也不至于那么绝望！
这样的谎言一个接着一个，尽管很多亲戚朋友说，肯定瞒不住，父亲早晚会知道真相，如果知道了打击更大。但我还是觉得能瞒一天是一天，我想看着父亲开心轻松的样子，喜欢听他开玩笑，喜欢听他讲以后的计划，我怕他知道真相会绝望，会放弃治疗。所以我还是想尽办法瞒着他。
在省医胃肠外科住院的时候，我前前后后交代了所有的医生和护士，连每次都检查结果我都单独撇开父亲去取，取完直接给医生放到病历中，父亲有时候也会问，那些检查结果呢。我说都被医生拿着呢，我们又看不懂，然后他就不再问了。后来我还交代护士不要把每天的费用单子给病人，免得他们看了压力太大。
病房里几乎都是胃肠癌症病人，我感觉像进了地狱，到处都是病恹恹的病人和面无表情的家属，连走廊上也摆满了加床。每天还有很多发报纸广告的，上面写的全部都是治疗癌症的药。我感觉在这个环境里，即便我再小心翼翼，估计也会瞒不住。
我看着病房里其他的胃癌、肠癌症病人做了手术以后，恢复了一周就可以出院了，看着精神状态还不错，心里就轻松了些，觉得癌症也没那么可怕。所以就盼着父亲赶紧做手术，做完手术也可以出院。
可是医生迟迟做不了决定，说父亲不单单是胃癌，食管上也报了腺癌，但不明显。医生犹豫不决，反而让我做决定，问我是想再做次胃镜确诊食管腺癌，还是想胃部连着食管一起切，如果一起切还需要转胸外科。我也不清楚后果，医生也矛盾，后来在医生的建议下，又做了两次胃镜。
医生看到结果以后觉得自己做不了，就建议我去肿瘤医院和河医会诊。我早上六点带着片子跑到肿瘤医院挂号会诊，肿瘤医院的医生说看片子应该可以做手术，我就赶紧跑回省医去办出院手续。可是回到省医，我才知道在我出去的时候，医生居然和我父亲说，“你的病我们治不了，你们到北京上海去看吧”！父亲一直觉得这个医生有点恶意报复，因为之前我因为医生的敷衍指责过他。我知道情况以后气跑到医生值班室大骂一通，我前前后后交代医生护士那么久，甚至连同病房的病人都交代了，没想到最后医生却这么没有医德，直接给病人说病情严重。
父亲气的说，“出院，不治了”。我赶紧劝父亲说，“不是病严重，是这个医院不行，咱们转个医院就能治。后来我又给父亲解释一下病理，说只是发病地方是两处，有点复杂，但病没那么严重，到肿瘤医院切了就可以了”。那次折腾之后，父亲知道他的病情有点复杂，但他还没往癌症上想，我一直给他说的都是肿瘤。
去肿瘤医院之前，我还去了一趟河医，河医的医生看了片子也说比较严重，说印迹癌细胞是恶性程度最高的一种，扩散很快，而且如果食管切除过长和胃连接不上，恐怕还需要截取结肠或者空肠去代替食管，这样手术创伤会非常大，而且病人会很痛苦，以后也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河医的结论让我更加绝望了。
那段时间每天都是各种各样的坏消息，每一份检查报告，每一个医生的说法，每一个亲戚朋友的嘱托，都让我心惊胆战。“扩散”、“转移”、“放疗”、“化疗”、“脱发”、“呕吐腹泻”，每一个好心告知都让我对未来的每一天充满了恐惧。
到现在，手术终止之后，父亲恢复了伤口就从胸外科转到了消化内科，真的走到了化疗这一步。虽然很多朋友告诉我，化疗很可怕，病人会很痛苦，而且抵抗力低下，体力大不如以前，甚至会比不治疗更严重。但我如果选择放弃化疗，父亲可能很快就吃不了饭，熬不了多久，所以最后还是听医生的，选择做化疗。
消化内科的病房里几乎全部都是做化疗的病人，他们开口聊的就是这次是第几次做化疗了，吃不下东西，呕吐腹泻、掉头发之类的话题，听到这些我总是感觉阴森森得可怕，看着有的老人得病一年多已经瘦的没了人形，看着揪心。
不过父亲和母亲对这些化疗这些字眼似乎有点模糊，他们之前只是听过，但具体癌症是什么样、需要怎么治疗，他们其实并不清楚！我就只说是需要输液再巩固一下身体，输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到时候再定期过来复查输液就可以，就是输液可能会有一些呕吐腹泻反应。他说，只要不疼就行，呕吐腹泻也没事，赶紧输完出院就好。住院这么久，看到别的病人出院，他总是特别羡慕，总是问我，咱们啥时候可以出院啊？在这压抑的地方，就是没病，也憋出病了。
医生会诊检查了一周，说下周要定化疗方案开始用药了！希望以后的治疗可以没那么痛苦，可以让他多熬些时日，可以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尽孝，也可以让他有更多的时光做他想做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