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槐
听惯了《董小姐》《安河桥》《关忆北》和《斑马斑马》,再来听《郭源潮》和《空港曲》,我有一种强烈的恍若隔世之感。或许,我们该换一种眼光来看宋冬野了。
我这么说,也正是由于换了一种眼光来看。实话说,我不懂编曲,品音乐一方面听旋律,一方面看歌词,旋律听情绪,歌词看意境。
《郭源潮》和《空港曲》是宋冬野今年上半年推出的新歌,旋律空灵开阔,寂寂然仿佛天地间仅存我一人;意境悠远绵长,似有高人劝世:少年人,苦乐由心,少作。
《郭源潮》以都市少年与山野隐者的对话争执为创作原型。一老一少,某天偶然相遇,讨论生存、自由、金钱、死亡等哲学话题,最终以谁也不能说服谁而告终。老者遍历俗世看破红尘后出世隐遁,少年层楼登尽将一腔深情赋与闲愁。旧理说“老人言”该去认真听一听,但少年偏不,以为两人所阅世事不同,所向往所追求各异,因此对以上问题的理解自然不一样。
这不一样,没有对错,仅止于不一样。
也对,参差多态才是幸福本源。
末了,老者终究放心不下,嘱托一句:“层楼终究误少年,自由早晚乱余生。”
少年执拗,回一句:“你我山前没相见,山后别相逢。”以示决绝,这一段路不曾一起走过,再相逢还有什么意义。
老者又回一句:“其实你我都一样,终将被遗忘,你的病也和我的一样,风月难扯,离合不骚。”
少年虽也自知病在哪,无非是不懂风月,不为离合悲欢,说白了就是看不惯虚情假意。但他还是想争一下,以单薄的力量和商业社会对立一阵,时间尚早,不愿缴械。
将尘世看破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是你我各有各的烦忧,而“风月难扯,离合不骚”恰是你我共有的烦忧。但看破的人最终妥协了言和了,继续在这尘世跌跌撞撞地活着;倒是看不破的放弃了隐遁了,彻底不玩了。
所以,到底是谁看破了,你说?
再来说《空港曲》。
空、叹、透彻,这是我听后的第一感受,充满怀疑和顿悟。用大量笔墨写“一切不过如此”,伟大不过如此,春色不过如此,信仰不过如此,艺术不过如此......凡尘世种种,在宇宙时空和历史长河的映衬下,全都不过如此,盗贼和王臣一样,如来和俗世饭碗一样,草庐和高堂一样,意即无论贫富、贵贱,你我看见的春色不过江南,看到的月亮不过对影三人,身内之物都一样。实际上,也暗合了老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警示。
但唯一不一样的是,兜转在世间的人们各怀动机,从这一片土地走向另一片土地,从这一种念想转向另一种念想,从这一段追求奔向另一段追求。玄妙之处在于,走了的人常常怀念原点,留下的人常常希望远走,如此轮回,反复折腾。
说到底,自由如此虚无,谁也得不到。艺术死于瞻前顾后的度量,信仰死于科学和真相,医生死于医学控制不了的疾病。人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奔向另一个牢笼,马不停蹄,夺秒争分,心烦气躁。
可是该如何控制?宋冬野在歌里唱:“但愿一切亲吻,不悲不喜”,也就是平常心,平静地看待一切,让该来的来,该走的走,“但愿谁都不在意”。这点颇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豪气。
至此,宋冬野冲出来,跳出来了。
我这么说,是因为从前的宋冬野不这样。
2013年6月,在湖南卫视“快乐男声”的舞台上,一曲《董小姐》因左立的翻唱而火遍大江南北。至此,歌曲原创作者宋冬野也意外地闯入人们的视线,一夜走红。两个月后,宋冬野发布第一张专辑《安河桥北》,引起大量都市青年的共鸣和欢迎。此后,他接到的演出机会和挣到的钱也越来越多,日子由潦倒转向舒适和安逸。
人们向来认为,舒适和安逸是扼杀艺术创造的温床。宋冬野毕竟也是凡人一个,有些诅咒终究挣脱不掉。2015年在接受鲁豫采访时,宋冬野坦陈此前自己一度陷入轻度抑郁,因为一切来得太突然了,难以适应,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后来写不出东西,晚上睡不着觉,他苦苦思索:人为什么活着,活着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
其实,做艺术的人最厉害的武器正是思想。当你开始思考、追问,你就越接近伟大和崇高。尽管思考、追问的过程遍布艰难、挣扎和苦痛,像被抽丝剥茧,像被千刀万剐,但只要你能活着出来,你就彻底自由、解放了。你想往哪去就往哪去,谁也拦不住。但这思考又必须是自觉的,不受压迫的,自觉是人最高的神。
但2016年,宋冬野终究还是出事了——吸毒。人们对此事的关注轻而易举地将他往日的光芒全部遮盖,更不用说这区区两首歌了。尽管这两首歌是在他出事之前发布的,但人们后来只要谈起宋冬野就会不自觉地谈起那件事,鲜有人纯粹谈歌,实在诡异。
我也是在他风波平息之后才听《郭源潮》和《空港曲》的,这才愕然发现,宋冬野早先已经在努力改变了,吸毒可能是因为改变、领悟的不够彻底,连自己都不满意。
但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冲破了一些东西。
从以往的小情小爱,小城小故事里跳脱出来,站在宏观世界和宇宙时空的高度观望世间的所有人,并将切身的感悟以他最擅长的方式表现出来。先不说,他的感悟是否客观、精到,表现是否准确、恰当,单是这种冲破“小我”追求“大我”,观照宇宙时空,关照历史与未来,关照生死与自由,关照己心与众生心的勇气和探索就足以令人动容。
因为许多人意识不到,他意识到了,而且做了。
木心先生说,许多中国人是没有宇宙观的,因此狭隘。我们从中学开始,政治课上就被老师反复强调“要建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但究竟什么是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呢?
木心先生认为,宇宙观是一种参照,是以上“三观”的参照,没有宇宙观就不可能有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以宇宙为参照,人才从思想和精神上开阔,获得更大的自由和享受。如耶和华、乔达摩、尼采、老庄,此类。
曾有人问我,学这些、懂这些有什么用?的确没用,正如复旦大学所推崇的价值:自由而无用。不受羁绊,无功利之用。
但人活一世,失去坐标,不摆正位置,不弄懂自己究竟是嵌在怎样的秩序和结构中,又如何坦然面对芜杂的纷纷扰扰和突如其来的潮起潮落,如何不虚空、不焦虑、不迷茫,求得心神之安宁?哲学、艺术、宗教,向来解决的就是人精神上的这类病,确无现实之功效。
话说回来,宋冬野此前创作,格局确实太小,所唱太琐碎,但通过这两首歌我已然看到他的突破,至少眼光放长,胸怀放宽,有更高的艺术追求和成绩了。从现在民谣圈里随便拎个人出来对比,只这两首歌便能立判高下。
我们,真的该换一种眼光来看宋冬野了。